阿桑则教女孩子们识字绣花。她特意在课堂外种了一排桑树,春来采桑养蚕,秋至缫丝织布。女孩子们的手指在丝线间翻飞时,她常轻声讲起古时女子的故事——不是后妃公主,而是蔡文姬的胡笳、李清照的词句、黄道婆的织机。她说:“女儿家读书明理,不是为了嫁得好夫婿,是为了知道自己是谁,能成为谁。”
时光如檐下滴水,在青石上凿出浅浅的凹痕。转眼又是三年。
这三年间,书院送走了第一批学子。陈禾去了府城做学徒,临行前来向林清轩辞别,这个曾经裤腿沾泥的农家子,如今已能通读《论语》《孟子》,眼中有了不一样的光彩。他说:“山长,我定要学成归来,在乡里也办个学堂。”
芸娘的父亲原想将她早早许人,可她跪在父母面前,将这些年学的道理一一讲来,竟说得双亲泪流满面,答应让她多留几年。如今她在书院帮忙教更小的孩子,言谈举止间,已有了阿桑当年的风范。
赵成等几个年纪稍长的,结伴去了江南,说是要见识更广阔的天地。临别那日,林清轩送他们到渡口,只说了一句:“记得你们是从苔痕书院出去的。无论走到哪里,莫失本心。”
最让人唏嘘的是李望——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父亲是遭冤屈的狱卒,家道中落后流落至此。他在书院读书格外刻苦,尤其爱钻研律法。去年秋闱,竟一举中了举人。放榜那日,他连夜赶回书院,跪在林清轩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学生不敢忘书院教诲——学法,是为护良善、雪冤屈,非为功名利禄。”
林清轩扶起他,只说:“记住你今日之言。”
新旧交替间,书院墙角的苔藓,绿了一季又一季。曾有学子问:“山长,为何不将这些苔藓除去?看着阴湿,恐生瘴气。”
林清轩摇头:“苔藓虽微,却是天地气机所在。你看它生于阴湿,却自有一股清气;长在卑处,却从未自轻自贱。人生于世,顺境如阳,逆境如阴。能于阴湿处依然翠绿,才是真正的生命力。”
这番话,渐渐成了书院的训诫。学子们晨起打扫时,会特意绕过那片苔痕;雨后会蹲在墙角,观察水珠在苔叶上滚动的模样;甚至有人赋诗作画,将这片绿意融入笔墨。苔,这个曾经被忽视、被嫌弃的存在,在书院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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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一日,京城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五十上下,锦衣便服,只带了一个随从。他在书院外驻足良久,听了好一阵书声,才叩响门环。开门的正是林清轩。
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住了。
“清轩兄……”
“子瞻?”
来人竟是当年林清轩诗社的旧友,宋子瞻。一别数十年,昔日的翩翩少年已两鬓斑白,眼角皱纹深深。可那眉眼间的神采,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
“真的是你……”宋子瞻声音微颤,“我听说京郊有座苔痕书院,山长姓林,便猜想……没想到真是故人。”
林清轩亦感慨万千,将人请进院内。阿桑奉茶时,宋子瞻起身长揖:“嫂夫人,多年不见。”
“宋大人快请坐。”阿桑微笑还礼,悄然退下,留二人叙旧。
茶香袅袅中,往事如烟铺开。原来宋子瞻这些年仕途平顺,如今已官至礼部侍郎。他细细问起林清轩这些年的经历,听至艰难处,不禁唏嘘;闻及书院种种,又连连点头。
“清轩兄,你可知朝中近日在议什么?”宋子瞻忽然道。
“山野之人,不问朝事。”
“是在议科举改制。”宋子瞻压低了声音,“有人上书,言当今科举只重诗文,不重实学,选拔出的官员不通农事、不知民情,建议增设算学、律学、农学等科。圣上颇有心动,已命礼部起草章程。”
林清轩手中茶盏微顿。
“我看了那奏疏,其中许多见解,竟与你这书院的教法不谋而合。”宋子瞻目光灼灼,“清轩兄,这奏疏……是否与你有关?”
沉默良久,林清轩缓缓道:“李望去年中了举人。”
宋子瞻恍然大悟:“原来是他!那孩子殿试时策论写得极好,尤其对律法革新之见,鞭辟入里,圣上亲自点为二甲第七名。原来……原来是你的学生!”
“是他的天分与努力,与我无关。”
“清轩兄,你还是这般。”宋子瞻摇头苦笑,“你可知道,你这书院虽小,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朝堂?”
林清轩望向窗外。秋阳正好,斜斜照在墙角那片苔藓上,绿意中泛着金边。几个小学子正蹲在那里,小心翼翼地用竹筒收集苔藓上的露水——这是书院的小传统,说是“苔露清心”。
“子瞻,你看见那苔藓了吗?”他忽然问。
宋子瞻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生得甚好。”
“它在这里,数十年了。林家显赫时,它在;林家败落时,它在;如今书院书声琅琅,它依然在。”林清轩的声音平静如深潭,“它不在乎谁在宅中居住,不在乎这宅子是朱门绣户还是乡野书院。它只是依着时节,该绿时绿,该枯时枯。你说它卑微,它却活得比谁都长久;你说它无关紧要,它却见证了几代人的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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