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妈妈正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闻声忙抬起脸,笑容依旧熨帖:“大小姐心细如发,连大少爷随口一句抱怨都记在心上。大少爷用的东西,老奴们岂敢怠慢?必是那批笔的批次问题,或是大少爷科考在即,心气浮躁了些,笔下感觉便不同了。采买的是外院的李管事,他是府里的老人了,办事向来可靠,断不会做出以次充好之事。”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许是今年江南雨水多,影响了好好的质地,这才使得价格略有上浮。”
林清韵点点头,不再多问,只温声道:“原来如此,妈妈说得是,倒是我多心了。”她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账册上,心中那点疑虑却并未因这番解释而消散,反而如投入池中的墨滴,缓缓氤氲开来。
她没有再去查看那些显眼的大项开支,诸如各房用度、人情往来等,这些项目金额庞大,但往往多人经手,反而不易做手脚。她反而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些零碎的、不起眼的小额采买上。这些项目繁杂琐碎,单笔金额不大,混杂在庞大的总账中,如同水滴入海,最易被人忽视,也最易藏污纳垢。
她目光流转,指尖轻点:
“四月十八,购时新绒花二十朵,赏下人用,银一两。”
“四月二十,补库房青瓷烛台一对,银八钱。”
“四月廿二,购新鲜金桔十盆,装点庭院,银三两。”
“五月初五,购五彩丝线若干,绣房用,银二两五钱。”
“五月十二,修缮西角门门轴,工料银一两二钱。”
……
这些记录看起来天衣无缝,合情合理。府中丫鬟仆役众多,逢年过节赏些绒花是常事;器皿损耗,补充亦是必需;庭院花木,按时令更换更显门第气象;绣房用度,修缮费用,哪一样都少不了。
然而,林清韵却轻轻拉过桌角那架小巧的黄花梨算盘。算盘珠色润泽,显然是常用之物。她纤指灵活地拨动珠子,噼啪作响,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厅里格外清晰。她将这三个月所有类似的“杂项采买”逐项累加,从绒花到丝线,从烛台到花木,从零碎修缮到临时添置,一笔记下,反复核算。
赵妈妈站在一旁,听着那不绝于耳的算盘声,初始尚能维持镇定,但随着时间推移,那噼啪声仿佛敲在她的心坎上,她端放在身前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有些发白,脸上那惯常的笑容也显得略微僵硬起来。
二、 一百五十两的缺口
不算不知道,一算之下,林清韵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这三个月的杂项开支,竟比去年同期多出了近一百五十两!
一百五十两!
这个数字如同一声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足够京城一户中等五口之家一年的嚼用,甚至还能略有结余;足够置办一套像样的头面首饰;足够买上十几匹上好的杭绸;也足够……让某些人铤而走险,在账目上做些文章。
她的指尖有些发凉,一股寒意从心底慢慢蔓延开来。这多出的银子,流向了何处?是市面物价普涨所致?可即便有所上涨,幅度也绝不可能如此巨大。是采买之人能力不济,屡次卖了高价?李管事在府中任职多年,若连这点采买小事都做不好,早该被革职了。还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利用这些琐碎项目,虚报价格,以少报多,甚至无中生有,中饱私囊?
念头及此,她不由得想起宴会那日,刘公公宣旨时,侍立在母亲身后的赵妈妈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虽然极快便被掩饰过去,但那一刻的失态,并未逃过她敏锐的眼睛;想起前几日无意中听到两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在廊下嚼舌根,说赵妈妈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赵福来,最近在城南的“如意坊”赌场颇为得意,出手阔绰,竟似一夜暴富;更想起父亲林明远曾在饭桌上感叹,如今朝堂上下,贪墨之风渐起,竟连一些素称“清水衙门”的部院也难以幸免,言下颇有痛心疾首之意……
父亲可知,他竭力维持的“朱门”体面之下,他赖以安身立命的家族内部,竟也悄然滋生着类似的蛀虫?这些依附于林家这棵大树的藤蔓,是否早已在暗处蛀空了树干?
而这小小的账目不清,与朝堂之上那些动辄千百万两的亏空、那些牵连甚广的党争,在本质上,又有何区别?无非是权势与贪欲交织下的产物,无非是人性在利益面前的考验。小至一家,大至一国,其理相通。
“小姐,”赵妈妈见她凝神不语,算盘声停歇后便久久没有动静,只盯着账本出神,忍不住试探着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可是账目有什么不对?或是老奴方才解释得不清楚?”
林清韵抬起眼,脸上已恢复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淡得体的笑意,仿佛刚才那个发现巨大漏洞的人不是她一般。她将算盘轻轻推到一边,素手抚过账册的页面,语气温和:
“没什么,只是看了久了眼睛有些乏。账目大体是清楚的,赵妈妈辛苦了,将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母亲常夸您呢。”她先缓和了气氛,见赵妈妈神色稍松,才话锋微转,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记录笔墨和那几项杂费的地方,语气依旧商量着,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只是这几处,数额似乎与往年有些出入,我记得往年采买同类物品,似乎并非这个价钱。妈妈得空时,不妨找李管事再核对一下底单,许是我年轻记性不好,记错了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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