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信渠的冰面终于裂开了第一道缝隙,潺潺的流水声像是沉睡巨龙苏醒的呼吸。
就在这解冻的黑土上,第一批越冬的麦苗,竟奇迹般地钻了出来,带着一种不屈的、刺眼的翠绿。
苏晚正带着村里的妇人们在渠边采挖刚刚冒头的荠菜和婆婆丁。
这些不起眼的野菜,在她手中将与几味简单的药材混合,捣成墨绿色的药浆,再搓成“绿浆丸”。
这是她为屯民们准备的开春礼物,用以补益熬过苦冬后亏空的血气。
“有了!有了!”
一声压抑着巨大狂喜的嘶吼,让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老农赵六跪倒在田埂上,双手颤抖地捧着一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嫩绿麦苗,浑浊的老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砸进脚下湿润的泥土里。
“绿头……是绿头啊!”他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亲孙,泣不成声,“整整三年了,老汉我三年没在这片地上见过活的绿头了……”
周围的屯民眼圈瞬间红了,那是从绝望深渊里爬出来的人,才懂得的珍贵。
这抹绿色,是他们的命,是他们未来的指望。
然而,这脆弱的希望,注定要被铁蹄踏碎。
“驾!驾——!吏部勘察,户部传令!闲人避退!”
尖锐的呼喝声由远及近,一骑快马卷着未消融的泥雪,如一柄黑色的利剑,直插进这片刚刚复苏的田野。
马上骑士一脸冰霜,高举着一卷黄麻纸文书,勒马停在渠头,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这群衣衫褴褛的屯民,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看一群蝼蚁。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比春寒更刺骨:“户部令:安平所垦荒田,未经朝廷勘籍在册,皆属虚占。限令尔等七日之内,清退所有侵占田亩,恢复原貌。违者,以盗窃官田论处,严惩不贷!”
这道命令,如同一道惊雷,在数百屯民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是火山爆发般的哗然!
“什么?!”
“虚占?这地是我们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这渠是我们拿命换来的,怎么就成了虚占?”
“七日清退?他们要我们的命啊!”
赵六猛地站起身,捧着麦苗的手因愤怒而剧烈颤抖,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株娇嫩的麦苗,仿佛成了对他最大的讽刺。
“咚!咚!咚!”
沉闷而急促的鼓声从屯子中央响起,那是柳氏在敲响召集所有人的聚议鼓。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双目赤红,振臂高呼:“乡亲们!前日里哄着我们开荒,说垦出来的地就是咱们的!今日咱们把命都搭进去了,地里见了绿,他们就说是虚占!官府这是把我们当驴耍,磨完就要杀啊!”
“不能就这么算了!”
“去州府!我们去州府告状!问问他们还有没有王法!”
数百名红了眼的屯民被瞬间点燃,扛起锄头扁担,汇成一股愤怒的洪流,就要冲向州府的方向。
“站住!”
一声沉喝如洪钟,在喧嚣的渠头炸响。
林昭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渠桥之上,他身形笔直,面沉如水,目光如炬,死死地拦住了人群的去路。
“林家大郎,你让开!这口气我们咽不下!”一个汉子吼道。
林昭的眼神冷冽如冰:“去州府?你们这是去请愿,还是去送死?”
他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你们现在这样群情激奋地冲过去,州府的官兵只要把门一关,你们就是‘聚众冲击官衙’。元载那条老狗,巴不得我们闹事,正好可以给我们扣上一顶‘聚众谋逆’的大帽子,到那时,别说田地,所有人的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一番话,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众人沸腾的血液冷却了大半,但眼中的不甘和绝望却更浓了。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地被收走?”柳氏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昭“告,我们当然要告。但不是去州府送死,我们要告,就一路告到长安,告到紫宸殿,告到陛下的面前!”
当夜,安平屯的灯火彻夜未熄。
陆文远双眼布满血丝,笔走龙蛇,连夜拟定了一份《屯田实录》。
上面详详细细地记录了每一户人家何时授田,为修春信渠出过多少力,甚至预估了今年夏收的粮产量。
而在文书的最后,附上了一本特殊的图册,那是屯里三百多个半大孩子,用最稚嫩的笔触,画下的“我家的新田”。
画上有歪歪扭扭的房子,有小溪,有田地里站着笑的爹娘,还有刚刚破土的绿色麦苗。
林昭亲自在这份凝聚了无数血泪的文书上,用最刚劲的笔锋署下自己的名字。
他又另附一封短笺,字字如刀:“若此万民以血汗浇灌之田,谓之‘盗田’,则恳请朝廷明示天下:究竟何田可耕?究竟何民可活?”
天色微明,火奴赶着一辆装满了发酵粪肥的破旧板车,吱吱呀呀地驶出了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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