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田地远处,邻居家散养的几只土鸡,正在树荫下刨食,偶尔发出“咕咕”的叫声。这景象,又让他想起了去年冬天那场罕见的大雪。鹅毛般的雪花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整个世界银装素裹,积雪没过了脚踝。天气冷得刺骨,呵气成冰。鸡窝鸭舍鹅棚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碧华怕这些家禽冻着、饿着,不顾天寒地冻,早早起来,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仓库里舀来玉米粒和糠麸加上酒糟,用旧盆子拌好食料,然后端到禽舍前。那些鸡鸭鹅饿坏了,看到食物,扑棱着翅膀围上来抢食。碧华就站在雪地里,看着它们吃,冻得通红的脸颊上却带着满足的笑意,还回头对站在屋门口的他喊:“强子,你看它们吃得多欢实!”那一刻,在冰天雪地中,王强觉得心里是暖的。碧华就是这样,对这个家,对她能接触到的一切生命,都怀着一种质朴的、真诚的关爱。而现在,自己却把她逼走了……在这酷热的午后,王强却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湛蓝的天幕上,几朵硕大无朋、边缘清晰的白云,正以一种近乎静止的缓慢速度,悠然飘过。那云朵白得耀眼,形态千变万化,像巨大的,又像奔腾的骏马,或者绵延的山峦。这景象,让他想起了更久远的一件事。那是碧华刚怀孕不久,秋天,天高云淡。和碧华那时用自己种的棉花做小动物玩具不同。他们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碧华看着天上的白云,突然说,云朵像棉花一样,软软的,要是能摘下来给未来的宝宝做个小娃娃该多好。他当时笑她异想天开。但碧华却真的上了心,后来偷偷攒了些药店里用的新棉花,又找来一些碎布头,凭着想象,笨手笨脚地缝制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异常柔软可爱的白色小云朵娃娃,还用笔画上了笑脸。虽然针脚粗糙,样子滑稽,但碧华却视若珍宝,说等宝宝出生了给他玩……那个小云朵娃娃,现在是不是还收在哪个箱底?还是已经被碧华带走了?想到那个未出世时就承载了母亲满满爱意的娃娃,再想到如今安安那张酷似碧华和自己、天真无邪的小脸,王强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安安现在怎么样了?长高了吗?会叫爸爸了吗?碧华一个人带着她在城里,过得辛苦吗?她们……还会想起这个家,想起他这个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吗?
地里的草,抢食的鸡,天上的云……眼前这熟悉的一切,此刻都像一把把开启记忆闸门的钥匙,每一个细节,都能牵扯出一段与碧华、与安安相关的、或甜蜜或温馨、而今却只剩下苦涩与悔恨的往事。这些记忆的碎片,如同无数面破碎的镜子,从四面八方映照出他过去的浑浑噩噩、当下的无能无力、以及未来的茫然无措。越想,心里就越乱;越乱,就越觉得憋闷、烦躁、甚至有一种想要毁坏什么的无名火起。
他猛地从田埂上站起来,由于动作过猛,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栽倒。他烦躁地一脚踢飞了脚边的一个土块,土块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碎裂开来,扬起一小片尘土。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田埂上来回踱步,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就被蒸发殆尽。未来?他还有什么未来?地里的活儿,辛苦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还欠着一屁股债。出去打工?像采石场那样的重体力活,他这副被酒色掏空、缺乏锻炼的身体根本吃不消,也受不了那个管束和辛苦。学点技术?他文化低,脑子也不灵光,能学什么?做生意?没本钱,也没那个头脑。想来想去,眼前仿佛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他觉得自己就像田里的一棵杂草,多余,无用,自生自灭。
“怎么办?我以后该怎么办?”这个可怕的问题,像魔咒一样,在他空旷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撞击着他脆弱的神经,却没有一个答案。绝望、焦虑、羞愧、愤怒……种种负面情绪像沸腾的岩浆,在他胸中翻滚、冲撞,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他就这样,在烈日曝晒的田间地头,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徘徊、挣扎,被往昔的记忆和未来的迷茫反复撕扯,直到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才拖着沉重如灌了铅的双腿,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一颗更加混乱不堪的心,一步一步,挪回那个同样令他感到压抑的家中。而等待他的,或许只有又一个无眠的、充满煎熬的长夜。远处的村庄,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晚饭的香气,那本是人间最温暖的烟火气,此刻却更反衬出他内心的冰冷与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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