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华的状态,如同一潭被遗落在深山古刹庭院里的死水,表面平静无波,映不出天光云影,内里却隔绝了所有的生机与流动,沉积着难以言说的淤泥与枯枝。她不哭,不闹,脸上看不出悲喜,仿佛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活力,都在那个城里的惊魂之夜被彻底抽干、消耗殆尽,只留下一具按部就班、精准却麻木地履行着母亲和儿媳职责的空壳。这种极致的、近乎诡异的平静,并非释然或原谅,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坚硬的自我保护。她依旧每天在天蒙蒙亮时就起身,轻手轻脚地查看酣睡中的安安,然后开始一天的忙碌:生火、熬粥、给安安喂奶、换洗尿布、浆洗衣物、打扫庭院……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灶台擦得锃亮,物品归置得一丝不苟。对婆婆李秀兰,她依旧保持着表面的恭敬,晨昏定省,该叫“娘”的时候一声不短,该递碗筷的时候动作不慢,应答也从不迟疑。
但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曾经像春日暖阳一样照亮整个家、笑声能穿透墙壁、让简陋屋子都充满生气的“魂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气压,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氛围,笼罩着这个原本还算和乐的家庭。
这种状态,最是揪心,像一根看不见的细丝,紧紧缠绕在每个关心她的人的心上,越收越紧。婆婆李秀兰看着她平静地忙碌,看着她默默咀嚼、食不知味的样子,心里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又像被猫爪子反复抓挠一样难受。她宁愿碧华像村里其他受了委屈的年轻媳妇那样,跟她吵一架,哪怕摔个盆、砸个碗,指着鼻子骂她儿子没出息,也好过现在这样。现在的碧华,像一尊精心烧制却没有温度的瓷娃娃,完美,却冰冷,没有一丝活气。王强更是使尽了浑身解数,仿佛一个蹩脚的演员,拼命想唤醒台下唯一的、却已沉睡的观众。他每天挖空心思地找话题,讲从村口大槐树下听来的、并不好笑的笑话,笨拙地描述地里的玉米又长高了几寸、麦茬地里冒出了新的草芽,甚至搜肠刮肚地试图回忆恋爱时那些少得可怜、却被他反复咀嚼的甜蜜片段,希望能从碧华那双曾经清澈灵动、如今却如一潭死水的眼眸里,看到一丝微澜,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涟漪。
然而,碧华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抬起眼帘看他一下,那眼神平静得像看一件熟悉的、并无特殊感情的旧家具,然后淡淡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回一句“嗯”、“知道了”、“是吗”,便垂下眼睑,继续手中的活计,或者将注意力转向怀里的安安,再无下文。她的回应礼貌而周全,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像一堵用最柔软的棉花包裹着的、却异常坚韧的墙,将王强所有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笨拙的努力都轻轻地、却毫不留情地弹开,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恐慌。他宁愿碧华抄起扫帚打他,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一场,也好过这种彻底的、冰冷的、将他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的无视。这种无视,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让他恐惧,仿佛他这个人,连同他犯下的错误,都已经从她的世界里被彻底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这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氛围,迫使焦头烂额的王强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搬救兵。大姑姐王秀英又风风火火地来了,拉着碧华的手,苦口婆心地劝:“碧华啊,听姐一句,日子总得往前过不是?强子他知道错了,你看他这些天,悔得跟什么似的,活儿抢着干,话都不敢大声说。你就给他个改过的机会,啊?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婆婆李秀兰更是小心翼翼,变着法子想做点好吃的,今天蒸碗鸡蛋羹,明天包顿饺子,把最好的一块肉夹到碧华碗里,想用食物来哄她开心,哪怕只是看到她多吃一口,心里也能稍微踏实一点。甚至连平时不太常登门的本家叔伯、婶子大娘,也借着送点新下来的瓜果蔬菜或者借个农具的由头过来坐坐,说些“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打架床尾和”之类的宽慰话。
可碧华对待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恒定的、不远不近、客气而疏离的态度。她会礼貌地倾听,适时地点头,甚至偶尔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短暂的、表示“收到”的微笑,但她的心门仿佛已经彻底锁死,不允许任何人踏足其内。她骨子里的那种倔强和超乎常人的自尊,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再苦再难,再多的委屈和心酸,她都死死地压在心底,绝不想让自己年迈的父母知道。她深知,除了徒增他们的担忧、气愤,让他们本已不再年轻的脸上再多添几道皱纹,别无他用。既然这是她自己当初不顾一些阻力选择的路,那么即便是跪着,即便是满身泥泞,她也要维持住那最后一点体面和尊严,绝不肯轻易在任何人面前,尤其是在父母面前,弯下她那看似柔弱却异常坚挺的脊梁。这种近乎自虐的、悲壮的坚强,与王强遇事总下意识地想寻求外力帮助、农忙时习惯性地指望大姐夫、小姐夫过来搭把手的依赖心理,形成了尖锐而鲜明的对比。一个选择默默承受,一个渴望分担,这其中的差异,或许早已为今日的困境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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