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开篇之乾卦,不仅是中国思想史上最为古老的哲学篇章,更是华夏文明精神基因的浓缩编码。数千年来,对“元亨利贞”四德与六爻爻辞的解读构成了一个庞大的阐释体系,然而在这些汗牛充栋的注疏中,乾卦的本真精神却常常被伦理化、功利化的解读所遮蔽。倘若我们悬置后世附会的道德训诫,直接面对卦爻辞本身,便会发现乾卦实则描绘了一幅宇宙创造性力量自我实现的宏伟图景,其中蕴含的既非简单的处世格言,更非迷信的占卜术语,而是一种深刻的存在论洞察——关于“创造”本身如何通过阶段性跃升实现自我完成,以及人类创造性如何与宇宙大化流行相互参赞的精妙哲思。
“乾”之本义,上古注疏多训为“健”,取其运行不息、刚强劲健之意。然而若更深层考察,“乾”字从“倝”从“乙”,暗含日光舒展、阳气舒伸之象。许慎《说文解字》谓:“乾,上出也。从乙。乙,物之达也。”这表明乾的核心意象并非简单的刚强有力,而是万物萌发、向上超升的生成之势。这种生成性在卦辞“元亨利贞”中得到纲领性表达。传统解“元”为大始,“亨”为通达,“利”为适宜,“贞”为正固,虽大致不谬,却未能揭示这四个字所描述的实乃创造性活动的完整周期:“元”是创造性本源的勃发,“亨”是创造势能的展开,“利”是创造形式的达成,“贞”是创造价值的持存与再孕育。这四个阶段构成任何创造性活动——从宇宙创生到艺术创作——的内在节律。
真正使乾卦哲学丰满立体的是其六爻爻辞。它们不是六条互不相关的格言,而是以“龙”为象征的创造性力量在六个不同阶段的显现方式。值得注意的是,龙在先秦语境中并非后世皇权象征,而是“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说文解字》)的变化之物,是生命创造力最完美的象征体。六爻呈现的正是这种创造性力量从潜隐到显现、从试探到飞跃、从腾跃到过亢的完整运动轨迹。
初九“潜龙勿用”,通常被解为“君子隐遁避世”的处世哲学,但这实际上大大缩减了其哲学深度。“潜”并非简单的隐藏或退缩,而是创造性在发生前的酝酿状态。如同种子在破土前于黑暗中的蓄力,如同思想在表达前的混沌酝酿,这是创造性过程不可或缺的胚芽阶段。“勿用”不是消极的禁止,而是对自然节律的尊重——创造性需要遵从自身的成熟时机。《中庸》所谓“暗然而日章”的隐微之道,正与此相通。在存在论层面,“潜龙”象征着宇宙创生之前的混沌潜能,那种包含万有而尚未分化的原初状态。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标志创造性的初次显现。“田”作为人类耕作之地,象征文明化的自然,暗示创造性开始进入人类世界。“见龙”不是全然的自我暴露,而是在适当领域的初步展示。王弼注“出潜离隐,故曰见龙”,强调从隐到显的转变。值得注意的是“利见大人”——创造性在初步显现时需与能够识鉴它的主体相遇。这意味着创造从来不是单方面的行动,而是创造者与接受者的共同事件。艺术创作需要知音,科学发现需要科学共同体,甚至宇宙的创生也需要意识的参与才能被认知,这暗示了一种深刻的主体间性哲学。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展现创造性进入艰苦的成型阶段。“终日乾乾”描绘了持续不懈的努力状态,创造性在此面临瓶颈与挑战。爻辞独特的时间性结构——“终日”与“夕”的对照——暗示创造性劳动需要经历昼夜般的循环节奏。“惕若厉”的警觉状态,不是恐惧,而是创造性对自身过程的清醒意识:任何真正的创造都必须穿越不确定性的险境。这里“君子”概念的引入并非偶然,表明到了这个阶段,创造性主体必须发展出高度的自我修养与责任感。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是六爻中最富戏剧性的转折点。“或”字蕴含不确定性,表明创造性在此面临根本抉择:或向上跃升突破当前形式,或退回深渊重新积蓄力量。这种临界体验是任何创造性突破的必经之路——科学家在发现前的困惑,艺术家在灵感降临前的挣扎,哲学家在洞见前的迷茫。“渊”既代表退回的可能,也象征潜能的重新汲取。郭璞注《周易》谓“疑而犹退,量势而进”,准确把握了这种创造性决策的辩证性质。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代表创造性的圆满实现。龙翱翔于天,获得最大程度的自由与显现。但这不仅是创造者的胜利,更是“利见大人”——创造性成果需要被共同体接纳和认可,才能实现其完整意义。这与九二形成呼应:创造性在初步显现和圆满实现时都需要他者的参与。值得注意的是,此爻虽达顶峰,却未使用“吉”字,暗示创造性达到极致时反而需要警惕,因为圆满本身包含着僵化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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