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愣,脸上满是不解和不甘。
“败军之将,已是断脊之犬,不足为惧。”楚云舒的视线扫过这片人间炼狱,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我要的,是他们活着回去。把今日所见,所闻,所感,一字一句,原原本本地讲给他们后方的每一顶帐篷,每一位牧民,每一个自以为是的王公贵族听。”
她要的不是斩尽杀绝,而是从精神上,彻底摧毁北狄人赖以生存的信仰——蛮力至上的图腾。
楚云舒走下帅台,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因彻夜未眠而略显混沌的头脑愈发清明。
寒风吹过她汗湿的鬓角,带来一阵针扎般的凉意,脚下焦土松软,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仿佛大地仍在喘息。
她对身旁的王大勺下令:“王头儿,去,把我们缴获的所有狄军战旗,不论大小,全部集中到谷口,再架起几口熔炼铁料的大炉,把火烧旺。”
“得令!”王大勺虽不知用意,但对楚云舒的命令已形成本能般的服从。
他抹了把脸上的热泪与汗水,嘶吼着带人去执行。
很快,数口巨大的熔炉在谷口一字排开,熊熊的炉火冲天而起,将刚刚泛起鱼肚白的天际映照得一片瑰丽的血红。
火焰噼啪作响,热浪扑面而来,站在十步之外都能感到皮肤被炙烤的刺痛,铁器在高温中发出轻微的“嗡鸣”,如同远古巨兽的低吟。
雪原之上,烈焰升腾,仿佛一场献给新神的祭典。
一捆捆从尸体上、从泥泞中搜集来的苍狼战旗被扔了进去。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象征着荣耀与征服的旗帜,在烈火中扭曲、卷曲,布料边缘迅速碳化,发出“滋滋”的声响,上面的苍狼图案仿佛发出了无声的咆哮,最终化为一缕缕黑烟,继而成为飘散的灰烬。
全军将士,不论伤得多重,都挣扎着站立或倚靠着,肃穆地望着这一幕。
他们的眼中没有嗜血的狂热,只有一种破而后立的庄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萨满古力,披上了他那件最隆重的、绣满星辰符文的祭祀袍,手持一根盘绕着蛇骨的木杖,缓步走到炉火之前。
他曾亲眼看见自己最信赖的巫咒在雷火面前灰飞烟灭,也听见阿史那烈在坠马时嘶吼:“这不是神罚,这是他们算准了一切!”那一刻,他心中延续三代的星轨图,裂开了一道缝。
他没有念诵任何祷文,而是用一种古老而沙哑的音调,跳起了北狄部落中用于战败者谢罪的“焚旗祭”。
舞步沉重而压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旧时代的棺椁上。
然而,当他高高举起骨杖,指向那冲天烈焰时,口中吟唱出的,却是全新的释义:
“天降之火,非天神之怒,乃智者之光!”
“撕裂之雷,非鬼神之罚,乃格物之声!”
“苍狼之旗,非神灵所佑,亦可成灰!”
他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敲碎了士兵们心中最后一点对鬼神巫术的敬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智慧”与“格物”的、全新的、更加坚实的信仰。
全军肃立,无人言语,只有火焰的噼啪声和风的呼啸。
突然,那名少年工兵再度奔来,他双手颤抖地捧着一块巴掌大小、被烧得焦黑卷曲的旗角,再一次跪倒在楚云舒面前。
那旗角虽已残破,但依稀能辨认出上面用金线绣出的、属于大晏侯爵的家族徽记——一卷展开的书册与一柄格物尺。
“将军……这是……这是从阿史那烈丢弃的贴身护甲的夹层里……找到的……”
楚云舒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接过那块残片,粗糙的布料和焦糊的边缘摩挲着她的指尖,一股浓烈的焦臭混合着血腥的气息钻入鼻腔,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那是残留的金线断裂处扎进皮肤。
一瞬间,属于原主那最深沉、最痛苦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识海:冲天的火光,学子凄厉的惨叫,那位痴迷格物之学的老头,在被阿史那烈一刀枭首前,发出的最后怒吼:“我宁毁所有格物秘卷,也绝不交予尔等蛮夷之手!”
这块旗角,是前朝千机阁覆灭的最后见证,是被阿史那烈当作最得意战利品,炫耀了数年的耻辱烙印。
楚云舒闭上了眼,良久,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的冰冷。
她走到炉火前,在万众瞩目之下,将那块承载着血海深仇的旗角,轻轻投入了最旺的火焰之中。
火舌一卷,便将它彻底吞噬,发出短暂的“嗤”声,随即归于沉寂。
“这一把火,不为复仇。”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传遍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为正名!”
“为千机阁因‘奇技淫巧’而蒙受的污名正名!”
“更为天下所有被‘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屁话束缚的灵魂正名!”
“从今日起,这世间再无‘女子不可掌兵’之说!再无‘奇理之学’是‘奇技淫巧’之贬!我所学,我所用,皆为圣贤之道,皆为家国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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