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踏入博济医学堂主楼那间最大的阶梯教室,对于这九名女生而言,不啻于一场无声的战役。这堂课是西医生理学,由海归的赵允恭教授主讲,是男女学生首次同堂授课。
消息早已传开。当她们在吴嬷嬷如同押送般的陪同下,提前一刻钟到达教室门口时,里面原本鼎沸的喧嚣声,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快刀骤然切断。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惊讶的、探究的,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敌意的——如同无数道聚光灯,齐刷刷地投射过来,聚焦在这九个突兀出现在男性领地的身影上。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原本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的男生们,动作僵在原地,交头接耳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蝉鸣,衬得室内死一般的寂静。那种寂静,带着沉甸甸的压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陈婉如走在最前面,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背上那一道道目光的灼热,像是要将她的衣衫烧穿。她强迫自己挺直脊梁,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平视前方,不去与任何人对视,但袖中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从未在如此多陌生男性的注视下行走,那种被当成稀有动物般打量的感觉,让她浑身不自在,却也更激起了她骨子里的倔强。
周小玉紧跟在陈婉如身后,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想把头埋得更低,恨不能缩成一团,消失在这令人难堪的注视里。那些目光让她想起在医院里,某些医生和病人看待护士时那种混杂着需要与轻视的眼神,但此刻,这种审视更加集中,更加赤裸。
露西·詹姆斯倒是坦然许多,她甚至带着一丝研究者的好奇,回望了过去,目光扫过那些表情各异的年轻面孔,碧蓝的眼中带着平静,仿佛在观察一场有趣的社会实验。
吴嬷嬷面无表情,将她们引至教室左侧前排一片特意空出的区域,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听见:“女子部学生,今后便固定坐于此区。”
这句话,如同在无形的壁垒上又加了一道明确的界桩。
女生们依言坐下,动作拘谨,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她们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并未移开,依旧黏在她们的背上,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如同蚊蚋般在寂静的空气中蔓延。
“还真来了……”
“穿旗袍那个,听说就是苏州陈家的小姐?”
“那个洋人模样的也来了……”
“她们听得懂赵教授的课吗?”
“啧,真是麻烦,以后上课都不能随意说笑了。”
那些低语,像细小的针尖,一下下刺着她们的耳膜和自尊。
上课铃响,赵允恭教授夹着讲义和几卷解剖图谱走了进来。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教室里不同寻常的气氛,目光在女生区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神色如常地开始授课。
“今日,我们讲血液循环系统,心脏的结构与功能……”
赵教授学识渊博,讲解清晰,试图用最平实的语言阐述复杂的生理机制。他挂起一幅巨大的人体血液循环图,又展开描绘着心脏内部结构的精细图谱。
然而,课堂的气氛依旧古怪。男生们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地瞟向前排那片“特殊区域”。而女生们,虽然个个坐得笔直,认真盯着黑板和挂图,但那种无形的压力让她们很难完全沉浸到知识中去。
当赵教授指着图谱,详细讲解着心房、心室、瓣膜,甚至提到“动脉”、“静脉”中血液的流动与压力时,坐在陈婉如旁边的一个名叫孙秀娟的女生,脸突然涨得通红,猛地低下了头,肩膀微微颤抖。这些对于男生而言或许只是客观的知识,但对于从小被严格教养、连“身体发肤”都需谨慎提及的闺秀而言,如此直白地讨论心脏、血液,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冲击和羞耻。
陈婉如也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但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她想起自己读过的那些医书,上面也有类似的描述,虽然抽象,但道理相通。她努力将黑板上那些陌生的拉丁文名词和解剖结构与书中“心主血脉”、“营周不休”的理论对应起来。
赵教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课堂,语气平和地说道:“医者眼中,人体乃是自然造化最精密的杰作,亦是疾病发生的场所。探究其构造与功能,乃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与求知的渴望,无关其他。望诸位同学,能摒除杂念,专注于知识本身。”
这番话,像是投入凝固水面的一颗石子,稍稍打破了僵局。但那种微妙的、混合着好奇、隔阂与审视的氛围,依旧弥漫在空气中,如同挥之不去的薄雾。
课间休息时,男生们大多聚在一起,高声谈论着刚才的内容,或者相约去实验室。而女生们所在的区域,则是一片沉默的孤岛。没有人主动与她们交谈,她们也无人离开座位,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或低头看书,或望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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