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达铺展的光阴原
处暑的凉风刚漫过草原的敖包,我已坐在勒勒车的木辕上。赶车的老阿妈甩着马鞭,马鬃在风里翻成金浪,这草原得慢慢走,急了看不全景,她的银饰在阳光下闪着碎光,人也一样,心宽了,路就宽。这一刻,青草的涩香混着马奶酒的醇漫过来,我忽然看见地平线在远方铺成的弧——旷达从不是刻意的远,是岁月拓开的境,是藏在辽阔里的明,在局促与舒展之间,把每个从容的瞬间,都铺成可以触摸的广。
儿时的旷达,是外祖父晒药的竹席。他总在白露的院坝铺开草药,黄芩、当归、防风在席上排成星阵,的翻晒声里混着他这药得见天日,捂久了要霉的絮语。我蹲在席边数草药的种类,看他把晒蔫的艾草拢成小堆,你看这草,单株不起眼,聚多了能驱寒。有次暴雨冲散了半席草药,我急得直哭,他却笑着往泥里捡,你看这沾泥的当归,洗干净了更有劲,泥渍蹭在掌心的凉里,混着他丢了就丢了,再采就是的淡然。
他的药柜里,抽屉总按药性排得疏朗,空着的格子留着新采的余地。这药柜跟了我三十年,空着的地方比满着的金贵,他指着最上层的空抽屉,你看这净,能装下新采的雪莲。有年瘟疫过后,药柜空了大半,他却在空格里摆上晒干的野花,你看这花,比药香,看着敞亮,野花在药香里晃,像群爱笑的蝶。那些被风雨打散的草药,藏着最朴素的容——旷达从不是麻木的放,是该像散了又聚的药,你容着它的失,它便赠你得的喜。
少年时的旷达,是先生临帖的宣纸。他总在雨后的窗下写行书,笔锋在纸上扫出飞白,这纸得留三分白,写满了憋气,墨滴在留白处晕成淡云,字如人生,太挤了喘不过气。我为写不好字的捺画懊恼,他却把废纸揉成团扔进竹篓,你看这纸团,皱了就皱了,反正纸有的是,新纸铺展的轻响里,藏着写错了就重写,别跟自己较劲的豁然。
暮秋的落叶飘进砚台,他蘸着带叶的墨写字,你看这笔画里的黄,像不像不经意的彩。有个同学总因名次落后郁郁寡欢,他便赠了幅海阔天空你看这字里的留白,比笔画还宽。那些带着飞白的宣纸,藏着最生动的境——旷达的笔墨从不是潦草的率,是通透的放,你给它留余地,它便还你舒展的气。
成年后的旷达,是戈壁滩的驼队。驼铃在风沙里摇出的碎响,驼峰间的货物压得沉,却偏生走得稳,这骆驼得慢慢走,急了要栽,向导的羊皮袄裹着沙,水喝完了就找泉,路走错了就绕,哪来那么多顺当。我因错过宿营地焦躁不安,他却在沙丘背风处生火,你看这月亮,走哪都跟着,怕啥,篝火在沙里跳,像颗温暖的星。
后来遇见迷路的地质队,向导把仅存的水分出半壶,你看这戈壁,看着干,地下有水,他的羊皮袄上结着盐霜,人在难处,才见得着宽。风沙过后的清晨,驼队在朝阳里拉出长影,像条移动的河。那些被风沙打磨的脚印,藏着最踏实的远——旷达的征途从不是一路坦途,是遇坎的绕,你顺着它的弯,它便给你通途的广。
旷达的质地,是能屈能伸的韧。竹席的篾条带着草木的软,能卷能铺,不折不断,像块会呼吸的布;宣纸的纤维裹着草木的柔,能吸能渗,不脆不硬,像片包容的云;驼铃的铜皮浸着风沙的粗,能敲能扛,不哑不裂,像个耐苦的娃;就连药柜的木格,也带着岁月的温,能空能满,不挤不松,像间敞亮的屋。这些被时光磨软的物件,像群随和的友,把经年累月的磕碰,都酿成了自在的圆。
老匠人说真旷达的东西都有空隙,他摩挲着祖传的竹编筛子,你看这眼,能漏能存,才不堵。有次见他补裂了缝的药柜,不用钉子不用胶,只把新木片嵌进缝隙,你看这松松垮垮的接,反而比原来结实。这些带着余地的物件,像位懂进退的智者,既有着不较劲的柔,又有着不散架的骨,像竹席,卷时能收,铺时能展,在收放间找到平衡。
旷达的声音,是舒展的响。竹席翻药的声里,藏着草叶翻动的轻,像首舒缓的谣;宣纸走笔的声里,裹着墨香弥散的慢,像首无字的诗;驼铃摇响的声里,含着铜舌碰撞的脆,像支远游的歌;药杵捣药的声里,浸着木石相击的沉,像句踏实的诺。
音乐家说天地的宽声最养气,他把麦克风架在草原,你听这风过草的响,多像呼吸。有次在戈壁录音,驼铃的、风过沙的、向导的牧歌混在一起,竟成了首天然的长调,这是远与近的对话,比任何交响乐都辽阔。这些藏在声响里的舒展,像阵拂面的风,让你在聆听时忽然懂得:真正的旷达从不是声嘶力竭的喊,是骨子里的静,像风过草,驼铃响,不需声张,却自有股敞亮的势。
旷达的色彩,是冲淡的雅。竹席的浅黄里泛着米白,像被阳光晒旧的棉;宣纸的米白里透着乳黄,像浸在水里的云;驼铃的铜绿里带着土褐,像被风沙染过的甲;药柜的木黄里藏着棕褐,像盛过百样的香。这些被时光洗淡的色,像幅写意的画,让你在凝视时忽然懂得:旷达的色从不是浓墨重彩的艳,是经得起看的素,像老药柜的木,虽不亮,却耐看,越看越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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