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的猎枪在檐角生了锈。
他蹲在门槛上补兽皮,针脚歪歪扭扭,像条濒死的蛇。里屋传来儿子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脆,像敲在他心尖上的铜铃。“再凑五百文,就能请镇西头的孙郎中开副虎骨膏。”他对着墙上褪色的猎神像嘟囔,香灰簌簌落进供碗,“就五百文……”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响。陈三忽然直起腰——树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风。他抄起门后的柴刀,猫着腰凑近,只见树皮裂缝里塞着半张黄纸,边缘焦黑,沾着暗红血渍。
“禁山咒?”
这四个字像火星子,“噌”地燎着了他。
十年前他在终南山打猎,见过老道人画符。那道人说:“禁山咒能锁万灵,聚山精,可施术者折寿十年,损阴鸷。”当时陈三只当听个乐子,如今却把黄纸贴在胸口,烫得心跳如擂鼓。
子时三刻,陈三在老槐树下挖了个坑。
月光惨白,照得他额角的刀疤泛青。他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东西:黑驴蹄子三枚、刚宰的公鸡血、半升糯米,还有那张从树缝里摸来的咒符。老辈人说,禁山咒要借“厌物”镇地脉,用“活祭”通鬼神,他咬咬牙,把最后半块腊肉也扔进了坑里。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他扯着嗓子念,声音发颤。咒言是他翻遍破书摊拼凑的,也不知对不对。血珠滴在符纸上,“滋啦”一声腾起青烟,烟柱扭曲着往天上窜,突然凝成个模糊的影子——像只巨手,五指张开罩向整座山。
山风骤起。
陈三的汗毛全竖起来了。平日里静得像死水的林子,此刻活了过来:夜枭扑棱棱炸了窝,叫声凄厉得能撕破耳膜;松鼠从树洞里窜出来,拖着松塔往反方向疯跑;最诡异的是后山的野猪群,几十头大肥猪哼哼唧唧,甩着獠牙往他的方向拱,土块飞溅如暴雨。
“成了!”他狂喜,连滚带爬往家跑,裤脚被荆棘扯破也顾不上。
天没亮,陈三就上了山。
他背着竹篓,腰间别着七把牛耳尖刀,脚底生风。越往深处走,动静越大——先是听见“咔嚓咔嚓”的树枝断裂声,接着是粗重的喘息,最后整片山林都在震颤,像有千军万马在跑。
转过山坳,他险些栽倒。
眼前的山谷像口沸腾的大锅。野兔、山鸡、狍子挤成一团,互相踩着尾巴;岩羊从悬崖上往下跳,摔断了腿还在爬;最骇人的是那头白额吊睛大虫,平素里见着人影就跑,此刻却蹲在石头上,金瞳直勾勾盯着他,尾巴尖有节奏地拍打着地面。
“造孽……造孽啊……”陈三嘴上念叨,手却不停。他把牛耳刀舞得像风轮,刺穿野兔的喉咙,砸烂山鸡的脑袋;竹篓里的猎物越堆越高,血腥味熏得苍蝇“嗡嗡”往脸上撞。
“还不够。”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扫向林深处。那里有片野栗林,平时连只麻雀都不来——此刻却见个白影子一闪,竟是只通身雪白的狐狸,后腿上有块金钱状的黑斑。
“白狐?”陈三瞳孔骤缩。老辈人说这是山神的座驾,杀一只折三年阳寿。可他盯着狐狸油亮的皮毛,想着能换十两银子,咬咬牙抄起猎叉冲过去。
白狐不跑。它蹲在石头上,歪着头看他,眼睛像两盏小灯笼。陈三的猎叉即将扎下时,狐狸突然开口:“你身上有死气。”
声音又尖又细,像小孩的嗓音。陈三手一抖,猎叉“当啷”掉在地上。他后退两步,撞在一棵老松树上。松针扎得后背生疼,可他不敢回头——他能感觉到,整座山的动物都在看他,目光灼热得像烧红的铁钎。
“滚!”他吼了一嗓子,弯腰捡起猎叉。白狐却不见了,只留下地上的几片白毛,带着股奇异的香气。
日头偏西时,陈三的竹篓满了。
他瘫在石头上喘气,数了数:野兔二十七只,山鸡五十三只,狍子八头,还有那只差点漏掉的花斑鹿。最得意的是那头大虫,他用陷阱困在树杈上,此刻正耷拉着脑袋,金瞳里的凶光早被恐惧取代。
“够给娃买十斤人参了。”他扯着嘴角笑,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把猎物的血抹得到处都是。返程时,他哼起了小调,没注意到脚边的草叶正在枯萎,没听见远处的乌鸦叫得比哭还难听。
那天夜里,陈三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山顶,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动物尸体。它们有的缺了耳朵,有的少了腿,全都睁着眼睛,眼白里爬满血丝。为首的白狐一步步走近,嘴里念叨:“你借了山灵的气,该还了……”
陈三惊醒时,浑身冷汗。他摸黑去摸床头的猎枪,指尖碰到个黏糊糊的东西——是血。
不是他的。
竹篓里的猎物全死了。野兔的眼睛爆成两团血雾,山鸡的羽毛掉光,只剩骨架;那只大虫更惨,肚皮被撕开,肠子拖出半丈长,伤口处凝着黑色的血,散发出腐肉般的臭味。
“邪门……”陈三踉跄后退,撞翻了油灯。火苗“腾”地窜高,照亮墙上的猎神像——神像的眼睛变了,不再是慈眉善目,而是像极了白狐的那对小灯笼,冷冷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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