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策反信带来的惊悸，如同附骨之疽，在项默心底持续散发着寒意。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行事也愈发谨慎，仿佛每一片阴影里都可能藏着告密者或刺客的眼睛。他不再去营地边缘“闲逛”，连检查那些预警装置也尽量挑选人多眼杂的白天，并且总是带着黑豚等几名亲信手下。
然而，越是压抑，内心的波澜反而越是汹涌。他像一个被困在透明琥珀里的虫子，清晰地看到楚军这艘巨轮正在不可逆转地滑向深渊，却无力挣脱，也无法呼喊。这种清醒的绝望，比单纯的麻木更加折磨人。
这天夜里，项默因为心事重重，辗转难眠。腹中的饥饿感如同小火慢炖，煎熬着他的神经。他索性起身，披上那件破旧的皮甲，打算在营地内部稍微走动一下，吹吹冷风，或许能驱散一些烦闷。
月色尚可，清冷的光辉洒在连绵的营帐上，勾勒出模糊而沉重的轮廓。大部分士兵早已在饥饿和疲惫中沉沉睡去，只有巡哨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马厩偶尔传来的响鼻声，打破这死寂的夜。
项默下意识地避开了靠近中军大帐的核心区域，那里守卫森严，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只是在西侧营地自己管辖范围的边缘缓缓踱步，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在寒风中微微抖动的营帐布幔。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不经意间，给人一些意想不到的“馈赠”。
当他走到一处地势稍高、可以隐约望见中军大帐侧面轮廓的土坡时，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项羽。
他没有穿戴那身标志性的厚重铠甲，只着一袭玄色深衣，外罩一件暗纹斗篷，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大帐侧后方一片相对空旷的草地上。月光勾勒出他如山岳般雄壮却又莫名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他手中似乎拿着一个酒囊，正仰头望着夜空那轮并不算明亮的月亮。
项默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他迅速隐身在旁边一堆堆放杂物的辎重车阴影里，屏住了呼吸，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
这可是西楚霸王！是那个在千军万马中叱咤风云、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人间凶器！此刻，他竟然独自一人，在此对月饮酒？
项默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在他的认知里，项羽应该是永远精力充沛，永远斗志昂扬，永远在思考如何摧垮下一个敌人，怎么会……怎么会流露出如此……人性化的一面？
月光下，项羽的背影不再像白日里那样充满了压迫性的力量，反而显得有些……落寞。他仰头饮酒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仿佛喝下的不是酒，而是化不开的愁绪。
项默甚至能看到，当他放下酒囊时，那声微不可闻的、悠长的叹息，以及他转头望向不远处那顶明显更加精致、属于虞姬的营帐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眼神里，有关切，有温柔，但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茫然？
他在想什么？是在担忧前线的战事？是在烦恼日益严峻的粮草问题？是在思索如何应对刘邦、韩信、彭越这越来越多的敌人？还是……在那一瞬间，他也感受到了这庞大帝国表象下的千疮百孔，感受到了那如影随形的、名为“命运”的巨大压力？
项默不知道。他只能凭借着自己有限的认知和观察，去揣测那个站在权力和武力顶端的男人的内心。
这一刻，项默心中对项羽那单一的“刚愎自用”、“霸道蛮横”的印象，产生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他忽然意识到，项羽或许并非完全看不清局势，也并非真的对内部的腐烂一无所知。他只是……被困在了自己设定的“西楚霸王”这个角色里。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示弱，他的自信让他坚信自己的力量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他或许知道范增的重要性，但更无法容忍有人挑战他的绝对权威；他或许知道后勤和民心的关键，但他那崇尚正面决胜的军事思想，让他不屑于去处理那些“琐碎”的事务。
他就像一个技艺登峰造极的舞者，在自己的舞台上无人能及，但当舞台开始崩塌，灯光开始熄灭时，他却发现自己除了继续跳那支熟悉的、华丽的舞蹈之外，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或许也知道局面艰难，只是他的骄傲和路径依赖，让他无法回头……”项默回想起大纲里的这句话，此刻有了更真切的体会。
看着月光下那个孤独而沉重的背影，项默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恨其不争的恼怒，有对败亡结局的预知带来的冰冷，但竟然……也混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怜悯。
是的，怜悯。对一个注定失败的英雄的怜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项默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赶紧甩了甩头，试图将这“大逆不道”的情绪驱散。他有什么资格怜悯项羽？他自己不过是对方麾下一只随时可能被碾死的蝼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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