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前走了一步,逼近晁方,虽然身高相仿,但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滚过来的冰冷气势,却让晁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民心?”默夫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嘲弄,那是对这整个荒谬世道的嘲弄,“早就没了!从我们,对,就是我们这些‘义军’,开始像蝗虫一样啃光这片土地的时候,就没了!你现在去跟那些被抢光了粮食、看着女儿被拖走的农户说‘我们是诛暴秦、安天下的义军’,你猜他们会不会信?他们只会朝你吐口水,或者,如果有力气,会扑上来咬死你!”
“可是…可是不能因为困难就什么都不做啊!”晁方挣扎着反驳,声音有些发颤,但眼神依旧固执,“总要有人去做对的事!总要有人尝试改变!若人人都如…如……”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换了个说法,“若都明哲保身,这世道岂非永无光明之日?”
“对的事?”默夫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什么是‘对’?活着就是对!活下去才是最大的‘对’!你那些条陈,写得很好,道理也很对,放在太平年月,或许能让你做个好官。但在这里,现在,”他猛地一挥手,几乎打翻油灯,“它们就是废纸!是催命符!”
他盯着晁方苍白而倔强的脸,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几乎是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抱着那些虚幻的东西不肯放手?
“你以为陈胜王还记得‘苟富贵,勿相忘’?”默夫的话语变得尖锐而残酷,如同撕开血淋淋的伤疤,“他现在在乎的只有他的宫殿和他的王位!吴广在前面是死是活,他恐怕都不那么关心了!朱房、胡武?他们就是两条蛀虫,只想趁着船沉之前,多捞一点是一点!刘将军?他想着怎么保住自己的实力,怎么在接下来的乱局里卖个好价钱!”
“我们!”默夫指着自己,又指了指晁方,“就是棋子!是耗材!是用来填壕沟的土,是用来挡箭的肉!上面那些人,谁真正在乎过你我的死活?谁真正在乎过那些民夫、那些士卒、那些百姓的死活?”
“你的《司马法》,你的道理,能当饭吃吗?能挡住章邯的弩箭吗?能让你在接下来的清洗里活下来吗?”他几乎是在低吼,声音压抑在喉咙里,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不能!它们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死得更天真!死得像一个笑话!”
帐篷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默夫粗重的呼吸声,和晁方逐渐变得急促的喘息。
晁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握着竹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默夫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粗暴地撬开他精心构筑的理想外壳,将里面最残酷、最丑陋的现实硬生生展露在他面前。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道理、所有的引经据典,在对方那赤裸裸的、散发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可笑。
他看着默夫,眼神里最初的兴奋和期待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迷茫,还有一种被彻底冒犯和否定的痛苦。他信仰的东西,他为之热血沸腾的东西,在这个面容冷峻、言语如刀的男人口中,变得一文不值,甚至愚蠢透顶。
“你…你…”晁方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怎能如此…悲观?如此…否定一切?若按你所说,我等起义,究竟为何?又有何意义?”
“意义?”默夫看着他,眼中的激烈情绪慢慢褪去,重新变回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甚至带着一丝怜悯,“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至于起义为何?”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仿佛自言自语:“或许一开始,是为了不被砍头,是为了有口饭吃。后来…或许是为了更多的东西。但现在…”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那未竟之语里的虚无和幻灭,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让晁方感到寒冷。
帐篷帘子被风吹动,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外面的世界,依旧死寂。
晁方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默夫的帐篷。他手里的那卷竹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掉落在了门口的地上,沾上了污泥。
默夫没有去看他逃离的背影,他的目光落在那卷竹册上。工整的字迹,清晰的条陈,一颗滚烫而天真的心。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弯下腰,捡起了那卷竹册。他用手指拂去上面的污泥,动作有些缓慢。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他晦暗不明的脸庞。他没有再看那竹册的内容,只是拿着它,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最终,他走到帐篷角落,掀开那个破旧木箱的盖子,将这卷承载着一个人理想和热情、却注定无法实现的条陈,轻轻地、仿佛对待什么易碎品一般,放了进去。
箱盖合上,发出一声轻响。
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似乎也被锁进了黑暗里。
帐篷外,死寂依旧,如同墓园。而那来自荥阳方向的、决定所有人命运的风暴,正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加速酝酿,步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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