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像一辆启动的列车，迅速加速，驶入既定的轨道。《高级计量经济学：因果推断前沿》的第一节课就给宁晚带来了不小的冲击。教授不再满足于传统回归模型的讲解，而是直接引入了工具变量、断点回归、双重差分等前沿方法，要求他们不仅理解数学原理，更要洞察其背后的因果逻辑和潜在陷阱。
宁晚坐在能容纳上百人的阶梯教室后排，看着满黑板的矩阵推导和概率不等式，感觉大脑像被投入了高速离心机。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斜前方的江野，他依旧坐得笔直，目光专注地跟随教授的板书，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敲，仿佛在同步演算。
下课铃响，人群涌动。宁晚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江野却穿过人流，走到了她面前。
“李教授让把项目补充模拟的数据跑出来。”他言简意赅，递过来一个移动硬盘，“代码和环境配置在里面。实验室电脑权限已经给你开好了。”
宁晚接过还有些温热的硬盘，愣了一下。这意味着她将拥有更多独立使用实验室资源的权限，更深入地介入到项目的核心计算部分。
“好。”她握紧硬盘，点头应下。
“有问题随时找我。”他补充了一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身汇入了离开的人流。
接下来的日子，宁晚的生活变成了教室、图书馆、实验室三点一线。补充模拟的工作量比她预想的更大，数据的预处理、不同参数组合的测试、结果的可视化分析……每一项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她常常在实验室一待就是整个下午，直到窗外天色由明转暗，华灯初上。
江野也似乎比上学期更忙，除了他自己的研究，还要指导几个低年级的本科生。两人在实验室碰面的时间多了，但交流依旧围绕着项目。他会在她遇到程序报错时，走过来看一眼，快速指出问题所在；会在她提交阶段性结果后，发来邮件列出需要进一步验证的细节。
他们像是精密仪器上两个相互咬合的齿轮，高效、精准，维持着项目的运转。但那种因为共同攻克难题而迸发的炽热光芒，那种几乎冲破界限的情感涌动，似乎被刻意地压制、收敛了起来。
一个周四的黄昏，宁晚终于在电脑上跑完了最后一组对比模拟。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看着屏幕上生成的一连串统计图表和拟合曲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巨大的成就感暂时驱散了连日的疲惫。
实验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布满公式的白板上切割出几道温暖的光带，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动。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走到窗边。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天际残留着一抹瑰丽的橘红。
身后传来轻微的开门声。她回过头，看见江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倦意。
“模拟跑完了？”他走进来，将文件夹放在自己的桌上，目光扫过她已经关闭的电脑屏幕。
“刚结束。”宁晚转过身，靠在窗沿上，“初步结果看起来不错，比预期更稳健。”
“嗯。”他走到自己的电脑前，开机，动作流畅，“数据发我，我复核一下。”
宁晚将最终的数据包发送到他指定的路径。实验室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他敲击键盘和鼠标点击的声音。
夕阳沉得更低了，室内的光线愈发昏暗。江野没有开大灯，只有他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小半张侧脸，显得轮廓格外清晰，也格外……安静。
宁晚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在暮色中专注工作的样子，心里那片被理性强行压下的波澜，又开始轻轻荡漾。她想起寒假里那条未发出的祝福，想起那两张没有配文的汤圆照片，想起此刻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的他。
“江野。”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敲击键盘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他转过身，看向她，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怎么了？”
“没什么。”宁晚垂下眼睫，看着地上被拉长的、模糊的影子，“只是觉得……这个项目，真的快要结束了。”
从秋到春，跨越了几乎整个学年。这里面倾注的，早已不仅仅是学术的心血。
江野沉默了片刻。暮色中，他的身影凝滞如雕塑。过了几秒，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融在渐浓的夜色里，听不出情绪。
“结束后，”宁晚抬起眼，鼓起勇气看向他昏暗中的轮廓，“你有什么打算？”
她问的是项目，似乎又不仅仅是项目。
江野的目光在黑暗中与她对视，那里仿佛有幽深的漩涡在缓慢转动。他没有立刻回答。实验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就在宁晚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又会用一句模糊的“继续研究”搪塞过去时，他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有很多问题，值得继续深入。”
他的回答依旧带着学术的严谨和克制，但宁晚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话语之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未尽之意。他说的“问题”，指的是学术，还是……其他？
他没有明说，她也没有再问。
有些对话，似乎总是无法在日光下完成，只能在这样的黄昏与黑夜的交界处，露出只鳞片爪，便又迅速隐没在更深的沉默里。
“走吧，”他站起身，保存了文档，关闭电脑，“不早了。”
“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实验室，融入A大初春的夜色。路灯已经亮起，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寒风依旧，但空气中似乎已经能嗅到一丝泥土解冻后，万物萌动的、极其微弱的气息。
未完成的对话，悬在暮色里。
而前路，在夜色中延伸，等待着他们，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或许能借着更明亮的光，将那些未尽之言，一一续写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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