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号完成首次战备巡航，安然返回龙江船厂的消息，如同在江宁城投下了一颗定心丸。那黝黑舰体穿过晨雾归来的身影，被无数早起渔民和沿江百姓目睹，迅速演化成各种版本的传奇故事，在茶楼酒肆间口耳相传。
“俺亲眼瞧见咧！那铁船跑起来比箭还快，后面红毛夷的破船连影都追不上！”
“听说船头那铁炮，一炮就能轰塌半座山！夷鬼见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市井间的议论，充满了朴素的自豪与夸大，却也真切地反映了民心所向。一种名为“信心”的东西，正在这座千年古城中悄然滋生、蔓延。
然而，龙江船厂内部，却无暇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中。林昭下达的“最高战备”命令，让整个厂区如同上紧发条的钟表，以更高的效率运转起来。
船坞内，二号舰的建造进度被再次提速，工匠们三班轮替，龙骨之上，肋骨的安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行着。负责铸造的工棚更是炉火日夜不熄，沈云漪改进了副炮的模具，力求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尽可能缩短铸造周期。训练场上，新招募的炮手和水兵在教官（多是经历过江心对峙的老兵和表现优异的学员）的带领下，进行着更加严苛的对抗演练，装填速度、瞄准精度、损管能力，每一项都被反复锤炼。
沈云漪的身影穿梭在各个关键岗位之间。她根据“破浪”号巡航带回的数据，连夜核算，对二号舰的明轮传动结构做出了一处微调，以提升在复杂水流中的效率。同时，她向林昭提交了一份《关于组建水上信号通讯体系的建议书》，主张利用简单的灯光和旗语密码，建立船与船、船与岸之间更快速、保密的联络方式，以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混战。
林昭采纳了她的建议，并让周铁鹰抽调人手，立即开始培训信号兵。技术的优势，正在从单一的武器平台，向着整个作战体系渗透。
但平静的江面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李如松密信中提及的“北虏南征”与“水师协同”，像一块巨石压在林昭心头。他加派了更多精干人员，沿着长江北上和南下，严密监控任何可疑的军队调动与船只集结。同时，与魏国公府、钱谦益等方的沟通也愈发频繁，林昭需要确保在北方大军压境之时，江宁内部不会出现掣肘，甚至背后捅刀的情况。
魏国公徐宏基的态度依旧暧昧，他承诺会“尽力维持江宁安定”，却对联合备战、明确支持林昭等实质性要求含糊其辞。钱谦益等清流士人则在舆论上给予了更多支持，连续发文抨击北方朝廷“勾结外寇、戕害同胞”，但在具体的军事和物资援助上，所能提供的也相当有限。
真正的压力，来自看不见的地方。
几日后的深夜，周铁鹰面色凝重地敲开了林昭书房的门。
“大人，我们派往北面的人……折了两个。”周铁鹰的声音低沉，“是在淮安府境内失去联系的，最后传回的消息提到，发现有大股官兵伪装成商队，正在沿运河向南移动，押运着大量粮草和疑似火炮的物件。他们……可能暴露了。”
林昭瞳孔微缩。损失精锐探马，意味着北方的行动不仅真实，而且戒备森严，反侦察能力很强。
“知道了。抚恤加倍，安排好他们的家人。”林昭沉默片刻，“看来，北边是铁了心要来了。规模恐怕不小。”
几乎是同一时间，江上的监视点也传回急报：荷兰舰队的主力战舰数量似乎有所增加，除了之前常见的三?帆船，还出现了两艘体型更为庞大、侧舷炮窗密布的巨舰！它们并未靠近，只是远远停泊在长江口外，如同蛰伏的巨兽，带来的压迫感却远超以往。
“北陆南水……这是想两面夹击，一举将我们碾碎在江宁城下。”林昭走到窗边，望着南方沉沉的夜色，语气冰冷。
更让人不安的迷雾，来自内部。
这一日，孙幕僚接到下面人汇报，近来江宁城内，关于“破浪”号和龙江船厂的流言，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除了那些鼓舞人心的传说，开始混杂着一些别有用心的论调：
“听说那铁船耗费的钱粮，够养活十万大军一年了！有这些银子，干嘛不直接招兵买马？”
“格物院弄的那些东西，奇奇怪怪，听说还要改科举，这不是要断我们读书人的根吗？”
“林督造手握强兵利器，却迟迟不见北上讨逆，只顾着在江宁经营，怕不是……”
这些流言蜚语，传播的渠道隐蔽，内容刁钻，直指林昭集团的“耗费”、“异端”和“野心”，显然并非市井自发，而是有组织、有目的的舆论攻击。
“查！给我彻查源头！”孙幕僚又惊又怒。大战将至，内部却有人煽风点火，动摇人心，其心可诛！
周铁鹰的调查很快指向了几个与北方有隐秘联系的江南本地士绅，以及一些被曹吉祥遗留势力收买的地痞文人。然而，就在准备动手清理之际，林昭却叫停了他。
“现在动手，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们隐藏得更深。”林昭冷静地分析，“而且，这些言论能传播开来，说明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一部分人的疑虑和恐惧。光靠堵，是堵不住的。”
他思索片刻，对孙幕僚道：“与其被动辩解，不如主动示之。过几日，以‘共商江防’为名，邀请城中士绅、耆老、乃至一些有影响力的学子，登‘破浪’号一观。让他们亲眼看看，我们花的每一两银子，铸成了怎样的国之利器！也让沈先生，当众讲一讲，格物之学，并非奇技淫巧，而是强国富民之本！”
他要以堂堂正正之师，破藏于阴沟的暗箭。他要让事实说话，让这已初露锋芒的钢铁巨舰，去驱散人们心中的迷雾。
“破浪”号的甲板，将不仅是战场，也将成为争取人心、阐明理念的舞台。只是，无人知晓，当这艘承载着希望与未来的舰船，向世人展示其力量之时，远方的敌人，是否也已做好了雷霆一击的准备。江面上的迷雾越来越浓，而穿透迷雾的光，必将伴随着更猛烈的血火与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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