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船厂的工地上,第一根巨大的铁质龙骨在号子声和蒸汽滑轮的牵引下,缓缓沉入加深后的船坞基座。黝黑的锻铁与垫底的巨大花岗岩石条碰撞,发出沉闷而坚实的巨响,仿佛一声宣告新时代来临的胎动。沈云漪站在坞边,紧抿着嘴唇,直到测量员反复确认龙骨水平、中线无误后,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日子里,更多的铁肋被吊装、定位,与龙骨铆接,逐渐勾勒出船舶狭长而有力的骨架。铁与木的融合充满了挑战。传统的榫卯工艺难以应对铁件的强度,沈云漪带领学员们设计了一套复杂的钢制连接板和特制铆钉,由招募来的铁匠们手工锻打,再由经验丰富的木匠调整木料与之契合。工地上,铁锤敲击铆钉的叮当声、凿子修整木料的笃笃声、以及蒸汽机测试时间歇性的轰鸣声,交织成一曲生涩却充满力量的交响。
然而,就在这初具雏形的骨架旁,一场无形的风暴已悄然登陆江宁。
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吉祥的仪仗并未大张旗鼓,但消息灵通之人早已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下榻于南京守备太监安排的别院,深居简出,却接连“召见”了魏国公徐宏基、南京守备勋臣、以及几位掌握实权的留都官员。每一次召见后,相关人等的脸色便凝重几分。
这一日,林昭的“总督南务衙门”也收到了一份措辞客气却透着不容拒绝的请柬,邀林昭过府“叙话”。
签押房内,孙幕僚忧心忡忡:“大人,曹吉祥此来,必是冲着我们和船厂来的。此行恐是鸿门宴。”
林昭将请柬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躲是躲不过的。正好,也探探这位钦差大人的底细,看看北边那位,到底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厚礼’。”
曹吉祥下榻的别院戒备森严,随处可见眼神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带刀侍卫,显然都是大内高手。厅堂内熏香浓郁,曹吉祥端坐主位,面白无须,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看似和煦的笑容,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却让人不敢直视。
“林大人,杂家奉皇上旨意,南下巡查,安抚地方,筹措粮饷,以资国用。”曹吉祥声音尖细,带着宦官特有的腔调,“听闻林大人南来后,夙兴夜寐,为江防漕运之事操劳,皇上闻之,亦是欣慰啊。”
开场便是冠冕堂皇的官话,将朱翊镠的篡位称为“皇上”,意图在名分上先压林昭一头。
林昭神色不变,拱手道:“曹公公谬赞。林某身受先帝厚恩,总督铁路,今见东南不宁,海疆糜烂,自当竭尽所能,保境安民,以报先帝于万一。”他刻意强调“先帝”,针锋相对。
曹吉祥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林大人忠心可嘉。不过,如今国事艰难,北有边患,南有海寇,皇上初登大宝,用度浩繁。这江宁乃至江南,乃富庶之地,理当为君分忧。杂家此行,一是为筹措‘助饷’,二嘛,也是为整饬江防,统一事权,以免各自为战,徒耗国力。”
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林昭身上,变得锐利起来:“听闻林大人正在龙江关大举造船,不知进度如何?所费几何?这造出的船,又归何处调遣?”
图穷匕见。核心问题直指船厂的控制权和未来的指挥权。
林昭早有准备,从容答道:“回公公,船厂之事,乃为应对眼下危局。红毛夷舰封锁江口,漕运断绝,非有新式战船不能破局。目前仍在草创,进度缓慢,所费银钱,部分来自留都工部拨付,部分乃苏松商贾感念朝廷,自愿捐输。至于船只归属,自是用于江防,护卫留都,自当由留都守备衙门统一调度。”
他将船厂定位为“应对危局”的临时举措,资金来源推给留都工部和商人“捐输”,归属权则模糊地交给“留都守备衙门”,巧妙地避开了直接与北方朝廷对接,也暂时保住了实际控制权。
曹吉祥眯了眯眼,显然对这番滴水不漏的回答不甚满意。他轻轻哼了一声:“林大人倒是考虑周全。不过,杂家离京时,皇上特意嘱咐,江防之事,关乎重大,所有兵船、械用,皆需登记造册,统一由兵部勘合调拨。林大人这边……似乎还未向兵部报备吧?况且,动用如此巨资,若无所成,恐惹物议啊。”
这是威胁,暗示林昭的行为是“擅自动用国帑”,不合规制,随时可以治罪。
“事急从权。”林昭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若按部就班,层层报备,待批文下达,只怕夷舰早已兵临江宁城下。至于物议,林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利于社稷百姓。若船成之日,能击退外侮,畅通漕运,些许物议,又何足道哉?若无所成,林某自当向天下人请罪。”
他再次将“击退外侮、畅通漕运”的大义摆在前面,将个人得失置于其后。
曹吉祥盯着林昭,半晌,忽然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几分冷意:“林大人好气魄。既然如此,杂家便拭目以待。这‘助饷’之事,还需林大人鼎力相助,代为向江南士绅商贾传达皇上旨意。至于船厂嘛……”他拖长了语调,“杂家会派员‘协助’监理,以确保工程进度和款项使用,皆符合朝廷规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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