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确保并无失礼之处,这才快步走向门口,亲自迎候。
房门开启,只见崔隐甫身着常服,外罩一件玄色斗篷,并未带随从,只由采薇提灯引路,静立于庭院之中。月光与灯光交织,映照着他清癯而威严的面容。
“晚辈谢珩,不知崔侍郎深夜莅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谢珩躬身行礼,态度恭敬而不失分寸。
崔隐甫目光如电,迅速扫过谢珩全身,又掠过室内陈设,最后落在书案上摊开的律疏抄本和一旁的笔墨上,微微颔首:“不必多礼。老夫听闻谢郎君勤学不辍,深夜仍在研读律典,特来看看。打扰郎君清静了。”他语气平和,却自带一股上位者的威压。
“侍郎言重了。能得侍郎亲临指点,是晚辈的荣幸。快请入内奉茶。”谢珩侧身将崔隐甫请入室内,同时示意采薇去准备热茶。
崔隐甫步入室内,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踱步至书案前,目光落在那些抄本上,随手拿起一册翻了翻,状似随意地问道:“谢郎君对这些枯燥律文,倒是真有耐性。”
谢珩恭敬答道:“律法乃国之基石,民之准绳。条文看似枯燥,其中却蕴含着治国安邦的至理,细细研读,如品佳茗,回味无穷。”
崔隐甫不置可否,放下抄本,转身在客位坐下。采薇奉上热茶后,便悄然退至门外等候。
室内只剩下两人,气氛显得有些凝滞。崔隐甫并未急于品茶,而是端起茶盏,用盏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茶叶,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话题陡转:“谢郎君,老夫听闻你乃蜀中人士,家中行商。不知令尊令堂,如今可还安好?家中还有哪些亲眷?”
谢珩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试探开始了。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黯然与伤感,垂下眼睑,声音低沉了几分:“回侍郎,晚辈……命途多舛。幼年时,家父家母便因一场时疫,双双离世。晚辈是由祖父母含辛茹苦抚养长大。”他语速缓慢,带着追忆的沉痛,“奈何……天不假年,五年前,抚养晚辈成人的祖父与祖母,也……也相继仙逝了。”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未能尽孝的遗憾与哀戚,“晚辈为祖父母守孝三年,直至去岁方除服。孝期结束后,深感人生无常,亦想出来走走,见识一番天地广阔,这才变卖了些家中积存,来了长安。”
他这番说辞,半真半假,将自己在人间的“根底”塑造得孤苦无依,既解释了为何独自来长安,也断绝了对方深入查证其家世的可能(毕竟“死无对证”),更隐含了自己如今是“孤身一人,了无牵挂”的状态。
崔隐甫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谢珩的言辞,看清其内心真实。他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原来如此……谢郎君身世飘零,却能自强不息,潜心向学,实属难得。”他话锋又是一转,语气变得更为深沉,“小女清婉,想必郎君也接触了几日。她年已及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老夫观郎君气度不凡,学识过人,虽出身商贾,然我崔氏并非一味拘泥门第之见。若郎君有意……”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一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谢珩,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谢珩心中巨震,饶是他心志坚定,也未曾料到崔隐甫会如此直接地提出联姻之意!他瞬间明白了今日这“突访”的真正目的。答应?绝无可能,他乃忘川使君,肩负职责,岂能与凡间女子缔结婚约?拒绝?又该如何拒绝才能不激怒这位刑部侍郎,不破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不影响获取完整《唐律疏议》的可能?
电光石火间,谢珩心念急转。他脸上先是恰到好处地露出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受宠若惊的惶惑,最后化为一种复杂难言的沉重。他站起身,对着崔隐甫深深一揖,语气充满了感激与惶恐:“崔侍郎厚爱,清婉小姐仙姿玉质,才华横溢,晚辈……晚辈何德何能,岂敢有此非分之想?”
他直起身,目光诚恳中带着一丝挣扎:“侍郎不以晚辈出身微末、身世孤寒为鄙,反欲以千金相托,此恩此德,重于泰山。只是……只是晚辈新除服不久,心中哀思未绝,且初至长安,一事无成,功名未立,实不敢贸然谈及婚嫁,以免……以免玷辱了小姐清誉,亦辜负了侍郎期许。”他再次躬身,“此事关乎小姐终身幸福,关乎崔氏门楣,千系重大,万请侍郎……容晚辈些时日,慎重思量。”
他没有断然拒绝,也没有立刻答应,而是以“孝期刚满”、“功名未立”为由,将决定推迟,给出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充满“责任感”的缓冲余地。这番回答,既表达了对崔氏父女的尊重与感激,也显示了自己的“慎重”与“自知之明”,让人挑不出错处。
崔隐甫凝视着谢珩,良久不语。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看得出谢珩的震惊不似作伪,也听得出其言辞中的“诚意”与“顾虑”。最终,他缓缓站起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郎君思虑周全,亦是应当。既然如此,老夫便等你消息。”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谢珩连忙恭送。
直到崔隐甫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谢珩才缓缓直起身,望着门外沉沉的夜色,轻轻吐出一口气。掌心,竟微微有些汗湿。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关。崔隐甫的试探,绝不会就此停止。而他与这位刑部侍郎,以及那位聪慧过人的崔小姐之间,这场围绕着身份、目的与情感的微妙博弈,才刚刚开始。
喜欢从前有个忘川郡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从前有个忘川郡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