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长安城在晓鼓声中苏醒,坊门开启,市井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重新漫过街巷。崇仁坊崔家别院“听竹轩”内,谢珩早已起身,于院中那方小池边负手而立,看似观赏池中几尾悠然摆动的锦鲤,实则神识微展,感受着这座帝都白日里迥异于夜晚的蓬勃生机。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轻盈而熟悉。谢珩收敛气息,转过身,便见崔清婉在一名捧着锦匣的侍女陪同下,款步走入庭院。她今日换了一身较为正式的樱桃红地联珠团窠纹襦裙,发髻高绾,簪着金步摇,比之昨日曲江畔的清雅,更添几分明丽与贵气。
“谢郎君昨夜歇息可好?”崔清婉含笑问道,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整洁的庭院和神态从容的谢珩。
“承蒙崔小姐关照,此处清幽雅静,谢某歇息得极好。”谢珩拱手还礼,语气诚挚。
寒暄过后,崔清婉示意侍女将锦匣奉上。“谢郎君所求之物,清婉已代为取来。”她亲手打开锦匣,露出里面一叠厚薄不一、以桑皮纸仔细包裹的抄本,“不过,家父言道,《唐律疏议》卷帙浩繁,涉及国朝典章制度核心,不便尽数抄录。此乃其中十二篇律文及主要疏议,乃《开元律疏》之精要,望郎君善加利用,谨慎保管,勿要外传。”她将崔隐甫的叮嘱原话转达,语气郑重。
谢珩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锦匣之中。抄录的纸张厚厚一叠,墨迹簇新,笔迹工整,显然是连夜赶工所致。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册,翻开一看,是《名例律》篇,律文与疏议并列,条分缕析,确实是他所需。然而,他神识微动,已感知到这锦匣中所载,虽已是律法核心,但相较于完整的《唐律疏议》三十卷,确实只是部分,尤其是一些更为具体、琐细的司法解释和案例援引,似乎并未包含在内。
他心中了然,崔隐甫此举,既是履行承诺,也是一种试探和限制。给予核心部分,足以显示诚意和崔氏的能耐,却又保留关键,以防万一,同时也吊着胃口,看看他这“商贾之子”究竟意欲何为。
谢珩脸上并未流露出丝毫失望或急切,反而露出恰到好处的欣喜与感激。他合上抄本,将其轻轻放回锦匣,然后对着崔清婉深深一揖:“崔小姐高义,谢某感激不尽!能得窥《开元律疏》精要,已是平生大幸,岂敢再有奢求?小姐与崔侍郎成全之恩,谢某铭感五内,定当谨遵嘱咐,潜心研读,绝不外泄一字。”他的态度恭敬而坦然,仿佛得到这“部分”律疏已是天大的恩赐。
崔清婉一直在仔细观察他的神色。见他面对“不全”的律疏,竟无半分失望不满,反而真诚致谢,心中那丝好奇不由得更盛。寻常人若费尽心力求得之物不得圆满,纵不形于色,眼神中也难免流露一二。可这谢珩,眼神清澈,感激之情不似作伪,似乎真的心满意足。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靠得近了些,一股淡淡的、不同于长安城内任何香料的清冽气息萦绕鼻尖。她微微偏头,一双杏眼带着探究看向谢珩,压低声音问道:“谢郎君,你……就不觉得失望么?此虽精要,终究非是全璧。”
谢珩迎着她的目光,见她眼中澄澈的疑惑,心知此女心思细腻,自己的反应引起了她的兴趣。他微微一笑,笑容温和,带着几分读书人的豁达:“小姐说笑了。《道德经》有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谢某本为求学而来,能得崔侍郎与小姐垂青,赐下如此珍贵的律典精要,已是意外之喜,何来失望?学问之道,贵在精研,得其精髓,触类旁通,远胜于贪多嚼不烂。此十二篇,已足够谢某揣摩良久矣。”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态度从容,既表达了对现有成果的满足,又暗含了对学问的真诚态度,将一个知进退、懂分寸的“向学士子”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崔清婉闻言,眼中讶色更浓,随即化为一丝激赏。她自幼生长于高门,见惯了声色犬马,也见过不少附庸风雅、急功近利之徒,如谢珩这般面对诱惑(哪怕是知识的诱惑)仍能保持清醒、知足常乐之人,实属罕见。她越发觉得,眼前之人绝非池中之物。
“谢郎君豁达通透,清婉佩服。”她由衷赞了一句,心中那个“监督观察”的念头更坚定了。如此人物,岂能轻易放过?定要看看他到底还有多少出人意料之处。
她心思一转,脸上重新漾起明丽的笑容,仿佛刚才的探究从未发生。“说起来,谢郎君初来长安,除了这律典,想必也对帝都风物颇感兴趣吧?整日闷在院中读书,也非良策。正巧,今日西市有胡商新到的‘泼寒胡戏’(类似泼水祈福的西域歌舞杂技),热闹非凡。午后我欲与王七娘、李十二娘等同往观看,谢郎君若无他事,不妨一同前去?也好让我等略尽地主之谊。”她发出邀请,语气自然,仿佛只是朋友间寻常的邀约。
谢珩心念电转,立刻明白了崔清婉的用意。这既是继续履行“带他见识长安”的约定,更是一种持续的观察。在相对轻松娱乐的场合,更容易看出一个人的本性、喜好乃至破绽。他看破却不说破,脸上适当地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泼寒胡戏?谢某在蜀中亦曾听闻,却未曾亲见。若能随诸位同往,开阔眼界,自是求之不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从前有个忘川郡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从前有个忘川郡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