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头血锈未干,瓜洲新政的触角,已如同春日的藤蔓,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探向江北大地最为盘根错节的根基——田亩与丁口。多铎北撤带来的短暂喘息,并未让林慕义有丝毫懈怠,反而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唯有将控制区的人、地、财彻底厘清,纳入新的管理体系,方能支撑起未来更为宏大的图景。而“清丈田亩,编户齐民”,便是这铸基工程中,最为艰难,也最为关键的一步。
命令由瓜洲帅府发出,以林慕义与黄得功联署的名义,加盖“江北招讨制置使”与“靖南侯”两颗大印,显得格外郑重。由考功司、税务司联合派出的清丈队伍,携带着统一制式的丈量绳尺、新编的鱼鳞册页,在振明军小队或黄得功部卒的护卫下,分赴各州县、乡里。
然而,新政的犁铧一旦触及这块沉淀了数百年利益与惯性的坚硬土壤,便立刻感受到了巨大的阻力。
扬州府,江都县,邵伯镇。
此地毗邻运河,土地肥沃,水系纵横,是江北有数的富庶之地。镇中大户,首推陆家。陆家并非寻常土财主,其祖上曾出过进士,累官至布政使参议,致仕还乡后广置田产,虽经明清鼎革战乱,家业有所损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邵伯镇乃至江都县,依旧是跺跺脚地面也要颤三颤的人物。当代家主陆文德,年过五旬,功名止于秀才,却极善经营,更与扬州府乃至南京旧都的一些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清丈队伍抵达邵伯镇的第一日,便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带队的是税务司一名新晋的年轻主事,名叫方允,原是江南寒门学子,投奔瓜洲后因精于数算、做事认真而被沈文渊提拔。他带着人,拿着告示,在镇公所前宣读了清丈令,言明此次清丈旨在“均平赋役,苏解民困”,要求各家各户如实申报田亩、丁口,配合官府丈量。
台下围观的乡民窃窃私语,目光却大多瞟向站在人群前方,穿着一身半旧绸衫,手持紫砂壶,神情淡然的陆文德。
方允念完告示,对陆文德拱手道:“陆老先生,您是本地德高望重之士,还望带头响应新政,如实申报,以为乡里表率。”
陆文德慢悠悠地呷了口茶,眼皮都未抬一下,淡淡道:“方主事年轻有为,锐意革新,老夫佩服。只是……这田亩之事,牵扯甚广,历年积弊,非一日可清。老夫家中田产,自有契书为凭,历年赋税,亦不曾短缺。如今骤然要重新丈量,恐多有不妥吧?再者,这丈量之人,手法是否公允?这新定之赋则,是否过于严苛?乡野小民,骤增负担,只怕……人心不稳啊。”
他话音不高,却字字带着骨头,既点出清丈可能引发的“不稳”,又将矛头隐隐指向了清丈的“公允”与赋则的“严苛”。
方允眉头微皱,耐着性子道:“老先生多虑了。此次清丈,所用皆为标准绳尺,人员皆经培训,力求公允。新税制乃‘摊丁入亩’,计亩征银,无田者不纳丁银,正是为了减轻贫苦百姓负担。老先生家业丰厚,正应为国分忧,何来负担骤增之说?”
陆文德放下茶壶,呵呵一笑,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方主事此言差矣。陆家虽薄有田产,然族人众多,开销浩大,近年来天时不正,收成不佳,已是勉力支撑。这‘摊丁入亩’,听起来好听,可一亩地究竟摊多少,还不是上头一句话?若是摊得重了,岂不是要逼得我等倾家荡产?依老夫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待禀明府尊大人,厘清章程再说吧。”
他这是要拖延,更是要以地方士绅的身份,向更高层的旧明官僚体系寻求奥援,对抗瓜洲新政。
方允年轻气盛,见陆文德如此推诿,语气也硬了起来:“陆老先生!此乃林制置使与黄帅联署之令,非是与你商量!府尊那边,自有制置使行文知会!今日这丈量,必须进行!还请您配合!”
陆文德脸色也沉了下来,将紫砂壶往旁边小厮手里一塞,冷声道:“方主事好大的官威!莫非要在老夫这邵伯镇,行那强梁之事不成?”他身后几个健仆立刻上前一步,隐隐将方允等人围住。周围乡民见状,也骚动起来,气氛瞬间紧张。
护卫的清军队正见状,手按刀柄,厉声喝道:“退后!敢阻挠官府办事,想造反吗?!”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且慢!”
一个声音从人群外传来。众人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约莫三十许岁的官员,在几名随从陪同下快步走来。此人乃是江都县新任的县令,名叫韩承业,原是南直隶一下层官吏,因不满马、阮专权,又见瓜洲气象一新,遂主动来投,被陈忠考察后,派来署理江都。
韩承业先对方允和队正点了点头,然后转向陆文德,拱手道:“陆老先生,久仰。”
陆文德见是本地父母官,神色稍缓,但也只是微微欠身:“韩县尊。”
韩承业不卑不亢,朗声道:“老先生,清丈田亩,乃制置使定下的国策,旨在厘清田亩,均平赋役,使豪强不得隐匿,贫民不致受累。此乃利国利民之良法,非是与士绅为难。老先生乃地方表率,若能率先垂范,如实申报,配合丈量,非但无损家业,反能彰显高义,为乡里称颂。若是一味推诿,甚至阻抗官府……这‘阻挠新政’的罪名,恐怕老先生担待不起。如今江北,已非往日之江北,制置使法令如山,老先生是明白人,当知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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