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义那句“北京已经没了”,如同一声闷雷,在吴庄堡上空炸响,随即化作冰冷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校场上操练的新兵停下了机械的动作,堡墙上巡逻的老兵扶住了雉堞,匠作营里叮当的锤打声戛然而止。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了北方。那个他们曾经在心底或咒骂、或期盼、或畏惧的庞然巨物,那个象征着秩序、权威和文明中心的帝国都城,就这么……没了?皇帝……死了?
一种巨大的、无所适从的虚无和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赖以生存的框架骤然崩塌,前路瞬间被浓雾吞噬。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在人群中响起,随即迅速连成一片。许多来自北直隶、将家人希望寄托于朝廷秩序的士兵瘫坐在地,失声痛哭。更多的人则是面色惨白,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
“肃静!”李贵炸雷般的怒吼打破了悲戚的氛围,他几步跨上一处高台,血红的眼睛扫过下方骚动的人群,“哭什么!嚎什么!北京没了,皇上没了,天就塌了吗?!”他猛地抽出腰刀,雪亮的刀锋直指北方,“天塌下来,有老子,有教官,有振明军顶着!你们手里的刀枪是烧火棍吗?忘了七里岗怎么砍下鞑子脑袋的吗?!”
陈忠也站了出来,他的声音不如李贵洪亮,却带着老行伍特有的沉稳:“弟兄们!京师陷落,陛下殉国,我等心如刀割!但正因如此,我等更不能乱,更不能垮!这吴庄堡,这彰德、卫辉,就是我们最后的立足之地!身后就是我们的父母妻儿!我们退了,垮了,他们怎么办?让鞑子的铁骑再来踩踏一遍吗?!”
林慕义没有多说,他只是沉默地行走在人群中,走过校场,走过堡墙,走过匠作区。他脚步沉稳,腰背挺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他没有安慰,没有鼓动,只是用他自身的存在,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我还在,振明军还在,天,就还没塌。
他的镇定,如同定海神针,慢慢稳住了即将溃散的军心。哭泣声渐渐止歇,空洞的眼神里重新凝聚起微弱的光。是啊,北京是远了,皇帝是死了,但教官还在,这支能正面击退岳托的队伍还在!
就在内部人心稍定之际,外部的压力已如泰山压顶般袭来。
岳托营寨的异动变成了实质性的进攻。或许是得知了京师剧变,士气大振;或许是判断振明军闻讯后必然军心涣散,有机可乘。休整了数日的清军,再次倾巢而出,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性的骚扰,而是铺天盖地的猛攻!
不再是驱赶汉军旗在前,而是以蒙古骑兵在两翼游弋压制,满洲重甲步兵和白甲兵为核心,如同移动的堡垒,向着吴庄堡外围防线,发起了决死般的冲击!他们甚至动用了缴获或自制的简陋盾车,冒着守军的火炮和箭矢,顽强地向前推进。
“轰!轰!轰!”
火炮再次发出怒吼,但这一次,清军显然吸取了教训,队形更为分散,推进更加坚决。实心弹造成的杀伤效果不如七里岗之时。
“火铳手!齐射!”
“砰!砰!砰!”
硝烟弥漫,铅弹如雨。但清军重甲步兵硬顶着伤亡,将盾车推到壕沟前,开始填埋壕沟,架设飞桥!
“手雷!投!”
无数手雷落下,爆炸声此起彼伏,清军的攻势为之一滞,但后续部队立刻涌上,如同跗骨之蛆。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吴庄堡外围的矮墙和胸墙多处被突破,双方士兵在焦土和残骸间展开了残酷的拉锯战。李贵率领预备队四处救火,浑身浴血,吼声嘶哑。陈忠坐镇核心,调配兵力,声音已经完全沙哑。
林慕义亲临第一线,他手中的燧发铳几乎弹无虚发,每一次点射,都必然有一名冲在最前的清军军官或白甲兵应声倒地。他的冷静和精准,极大地鼓舞了身边士卒的士气。
“稳住阵线!铳刺向前!把他们推回去!”林慕义的声音透过硝烟,清晰地传入每个士兵的耳中。
然而,清军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无穷无尽。振明军兵力本就处于劣势,连日鏖战,士卒疲惫,伤亡持续增加,防线开始摇摇欲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铁柱带着匠作营所有能拿起武器的人,甚至包括不少轻伤员,赶到了前线!他们手里拿着刚刚修复好的火铳,或者干脆就是铁锤、钢钎,呐喊着加入了战团!
“弟兄们!堡在人在!”赵铁柱吊着胳膊,用仅存的右手挥舞着一柄大锤,狠狠砸翻了一名刚刚攀上矮墙的清兵!
匠作营的加入,如同给即将熄灭的火堆添上了一把干柴,暂时稳住了岌岌可危的防线。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清军的兵力优势太大了,他们可以承受消耗,而振明军,耗不起。
夕阳西下,将战场染得一片血红。清军的攻势终于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了满地狼藉和尸体。吴庄堡,再一次守住了,但付出的代价,比七里岗更加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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