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只剩下铁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王二娃那句“活着就好”和“我回来了”，像两根烧红的铁钎，烙在他被痛苦和自责填满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奇异地止住了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崩溃。
他看着王二娃塞到他手里的酒精和药片，又抬头看向那个虽然摇摇欲坠、却仿佛能将这山洞所有阴影都撑起来的身影，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凝聚。
他不再说话，用那双布满伤口和老茧、此刻却抖得厉害的大手，笨拙却坚定地拧开酒精瓶盖。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他咬紧牙关，将冰冷的液体倒在肩膀一处最深、已经有些发炎的伤口上。
“嘶——”剧烈的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额头瞬间冒出豆大的汗珠，混着脸上的血污和泪水滚落。但他没有停下，反而像是跟谁较劲一般，更加用力地擦拭着伤口，直到污血被清理干净，露出底下鲜红的嫩肉。
然后，他拿起那几片珍贵的磺胺药，看也不看，一股脑塞进嘴里，脖子一仰，硬生生干咽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再次瘫靠在石壁上，胸膛剧烈起伏，但那双从肿胀眼缝里透出的光，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绝望，而是多了一丝狠厉，一丝要将所有痛苦和仇恨都嚼碎了咽下去的决绝。
王二娃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他知道，有些坎，必须自己迈过去。
良久，铁蛋的呼吸渐渐平稳。他抬起头，目光看向虚空，开始讲述，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那天……你走后第三天晚上……后山警戒的铃铛响了，不是风刮的，是被人碰响的……”
“俺带着小豆子和山猫子摸过去……就看到了‘鹞子’那个畜生……他带着七八个人，穿着鬼子的皮，但动作比普通鬼子刁钻得多……”
“他们知道那条只有俺们几个才知道的采药小道……直接从背后插到了营地边上……”
“交火很快……他们枪法准，配合也好……小豆子为了掩护俺，胸口连中三枪……就倒在俺眼前……山猫子被手榴弹炸断了腿，拉响了最后两颗手榴弹……”
“俺……俺用铡刀劈了两个……和‘鹞子’扭打在一起……他捅了俺一刀……俺掐断了他的脖子……”
铁蛋的叙述简单、直接，没有任何修饰，却将那一夜的惨烈与残酷，赤裸裸地展现在王二娃面前。他提到每一个牺牲的兄弟名字时，声音都会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仿佛那些名字是烧红的烙铁。
“……他们退了……没来得及烧仓库……但俺们……没剩下几个能站着的人了……”铁蛋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哀伤。
王二娃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越来越冷，越来越亮，像是淬了冰的刀锋。
当铁蛋终于说完，山洞里再次陷入沉寂。
王二娃缓缓站起身，走到洞口，掀开草帘一角，望向外面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空。晨光熹微，却驱不散笼罩在营地上空的沉重。
“他们不是冲着彻底摧毁营地来的。”王二娃忽然开口，声音冷静得可怕，“他们是冲着确认我是否死亡，或者，试探营地虚实来的。”
铁蛋猛地抬头，肿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化为醒悟和更深的愤怒。
“高桥……那个老鬼子？！”他嘶声道。
“嗯。”王二娃放下草帘，转过身，目光如炬，盯着铁蛋，“‘鹞子’只是他放出来探路的狗。现在狗死了，但他想知道的东西，恐怕已经知道了。”
他走回铁蛋面前，蹲下，平视着他的眼睛：“铁蛋，抬起头。”
铁蛋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尽管这个动作让他伤口剧痛。
“看着我的眼睛。”王二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小豆子，山猫子，还有所有牺牲的兄弟，他们为什么而死？”
铁蛋嘴唇哆嗦着，喉咙发紧，答不上来。
“他们不是为了让你躲在这里，像个娘们一样哭哭啼啼、自责等死！”王二娃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鞭子抽打在铁蛋的心上，“他们是为了守住这里！守住我们最后的根！是为了让你，让我，让还活着的所有人，能继续活下去，继续跟狗日的鬼子干！直到把他们彻底赶出中国！”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铁蛋的胸口。
“你现在这副鬼样子，对得起他们流的血吗？对得起他们用命换来的这个机会吗？！”
铁蛋浑身剧震，那双粗壮的手死死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皮肉里，渗出血丝。他瞪着王二娃，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有一团火在里面燃烧，要将他所有的懦弱和悲伤都烧成灰烬！
“俺……俺……”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如同困兽。
“告诉我，铁蛋！”王二娃逼近一步，眼神锐利如刀，“你是想在这里烂掉，让兄弟们的血白流？还是想站起来，跟我一起，把高桥和他那些杂种的狗头，一个个拧下来，祭奠死去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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