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建邦那番“南下宣言”,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纺织厂家属院这片,本就波澜四起的小池塘,激起了千层浪。
然而,这浪花,却不是惊叹,而是,更加汹涌的,嘲讽。
在赵光明那辆锃亮的黑色桑塔纳的映衬下,杜建邦的“豪言壮语”显得是那么的苍白、可笑,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押上了自己根本不存在的,最后筹码。
出发那天,江城火车站,人潮涌动。
王秀莲终究还是来了,但她不是来送行的,而是来,下最后通牒的。
她双手环胸,站在月台的安全线外,那双吊梢眼,充满了刻薄与轻蔑,上上下下地,将杜建邦从头到脚,又扫视了一遍。
那身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那个打了补丁的帆布包,那双,鞋面都快磨平了的布鞋。
越看,她心里的鄙夷,就越浓。
“小子,丑话我可说在前头!”王秀莲的声音,尖酸得像是淬了醋的钢针,毫不客气地,扎向杜建邦,“我不管你是去鹏城搬砖,还是去捡垃圾!三个月!就三个月的时间!”
她伸出三根手指,在杜建邦眼前晃了晃,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
“你要是真有本事,三个月内,能把‘滨江花园’的房钱给我挣回来!我王秀莲,这‘王’字,就倒着写!到时候,我亲自敲锣打鼓,八抬大轿,把我女儿给你送过去!”
“可你要是,灰头土脸地滚回来……”她顿了顿,眼神,如同两把冰刀,狠狠地剜了杜建-邦一眼,“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你,就永远都别再想见我家晚晴!”
她认定,杜建邦这一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鹏城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销金窟!就凭他这个穷光蛋?去了,只配睡桥洞!
杜建邦,依旧扮演着那个,被现实压得抬不起头的,老实青年。
他低着头,脸上,挂着一丝,苦涩而又“倔强”的笑容,嘴唇翕动,用一种,近乎蚊蚋般的声音,说道:“阿姨,您放心……我,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这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让王秀莲,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
唯有林晚晴,站在一旁,心如刀割。
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就没合过眼。她不忍心看自己的母亲,如此尖酸地,羞辱自己心爱的男人,可她,却又无能为力。
“呜——”
悠长的汽笛声,响彻了整个站台。
这是催促旅客上车的信号。
林晚晴再也忍不住了,她趁着王秀莲不注意,猛地,冲上前,一把,将杜建邦,拉到了月台的柱子后面。
在王秀莲那杀人般的目光注视下,她飞快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被手帕,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不由分说地,就往杜建邦的帆布包里塞。
“建邦,这个,你一定要拿着!”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往下掉。
杜建邦甚至不用打开,就能感受到,那手帕里,是厚厚的一沓,被压得平平整整的零钱,和一叠,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粮票。
那是她,工作数年,从牙缝里,一分一毛,省下来的,全部家当。
“在外面,千万,千万别亏待了自己!”林晚晴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了他的肉里,“要是……要是实在不行,就回来!大不了……大不了我跟你一起走!我们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我……我养你!”
“我养你”三个字,如同三道滚烫的岩浆,瞬间,就冲垮了杜建邦心中,所有的伪装与防备。
他那颗,在港岛的腥风血雨中,早已被磨砺得坚如磐石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击中了最柔软的地方。
他猛地,将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傻姑娘,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傻丫头。”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嗅着那熟悉的,淡淡的清香,声音,沙哑得厉害,“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娶你。”
说完,他便毅然决然地,松开了手,转过身,在列车员的催促声中,背着那个破旧的帆布包,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那辆,即将远行的,绿皮火车。
火车上,一股混杂着汗臭、烟草、泡面和劣质酒精的,浓郁气味,扑面而来。
车厢里,人满为患,拥挤不堪。过道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坐着、躺着,来自五湖四海,准备南下淘金的人。
放眼望去,一张张,被生活磨砺得,黝黑粗糙的脸上,都写满了,对未来的,迷茫与,期盼。
杜建邦,背着他的破帆布包,穿着那身,与周围环境,完美融为一体的旧中山装,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
他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一个,靠窗的硬座。
邻座的,是一个同样年轻,但皮肤更加黝黑,眼神里,充满了紧张与兴奋的农村小伙。看到杜建邦,他还很热情地,帮着把帆布包,举上了行李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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