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寒风呜咽着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像一曲凄凉的挽歌。冬天,彻底封冻了一切生机。
刘姨出院那天,天气依旧阴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出一丝阳光。她枯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裹在单薄的旧棉袄里,被刘强搀扶着,脚步虚浮地挪出医院大门。冷风一吹,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刘强低着头,脸色灰败,眼神躲闪,搀扶母亲的手臂也显得僵硬无力。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脊梁骨,垮塌着,沉默着,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压。那笔沉重的医药费债务,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套在他的脖子上,也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
日子在压抑和沉默中捱过。城市在严寒中瑟缩,年关将近的气息被冰冷的空气冻结,透不出丝毫暖意。面馆的生意也因这酷寒而冷清了不少。一个飘着零星雪花的清晨,天刚蒙蒙亮,路灯还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我早早来到店里准备,刚打开卷帘门,就看见那抹熟悉的橙黄色身影,已经在对面那条空旷寂寥的街道上缓缓移动了。
刘姨回来了。她佝偻着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动作比之前更加迟缓僵硬,像一台上紧了发条却即将散架的旧机器。那把巨大的竹扫帚在她手里显得异常沉重,每一次挥动都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她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将路边冻结的垃圾和昨夜被风吹落的枯枝败叶扫拢。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她身上,那单薄的橙色制服在凛冽的风中瑟瑟发抖。她不时停下,扶着扫帚,剧烈地咳嗽,瘦弱的肩膀耸动着,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每一次停顿都那么漫长,让人揪心。
我站在店门口,手里端着一碗刚出锅的热汤面。清亮的汤底,卧着一个圆润的荷包蛋,几片翠绿的青菜浮在上面,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食物香气。这碗面,在寒冷的清晨,是能暖到人心里去的。
我穿过清冷的街道,走到她身边。她正弯着腰,费力地将一堆沾着冰碴的落叶扫进簸箕,没有察觉我的到来。
“刘姨,”我把碗往前递了递,“趁热,吃口面暖暖身子。”
她身体猛地一僵,极其缓慢地直起腰。那动作艰难得如同拉动一扇锈死的铁门。她转过身,花白的头发上沾着几片细碎的雪花。脸更瘦了,眼窝深陷,皮肤蜡黄紧绷,没有一丝血色。她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又缓缓下移,落在那碗冒着氤氲热气的汤面上。那热气扑在她冰冷的脸上,形成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她看了很久。久到碗里的热气都变得稀薄了一些。雪花无声地落在她的肩头,落在碗沿上,瞬间融化。
然后,她突然伸出了手。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枯瘦得像风干的鸡爪,皮肤粗糙皲裂,布满了冻疮留下的暗红疤痕和深深的口子,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这只手没有去接碗,而是猛地、死死地抓住了我端着碗的小臂!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像冰冷的铁钳骤然收紧!我的手臂被攥得生疼,差点没拿稳那碗面。碗里的汤剧烈地晃荡了一下。
我愕然抬头,对上她的眼睛。那双一直浑浊、空洞、疲惫不堪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某种极其强烈的情绪瞬间点燃了!那里面翻涌着痛苦、绝望、不甘,还有一种穿越了漫长岁月、穿透了所有麻木的、锥心刺骨的诘问!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干裂起皮,像干旱龟裂的土地。
“小来……”她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在滴血,“那年……那年他偷走的那个章……那个你公公用命换来的章……”
她的手指死死地抠进我的棉衣袖子里,指甲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尖锐的痛感。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去寻找一个早已被践踏得粉碎的答案,一个关于价值、关于尊严、关于命运残酷玩笑的终极诘问:
“……真的……就只值三百块吗?!”
寒风卷着雪沫,呼啸着掠过空旷的街道。那嘶哑的、泣血般的诘问,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这死寂寒冷的清晨,也狠狠劈在我的心上。滚烫的汤面碗在我手中剧烈地颤抖着,碗沿的热度灼烧着指尖,却丝毫无法驱散从她枯爪般的手上传来的、那彻骨的冰凉和绝望的重量。我张着嘴,喉咙里却像被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只紧紧攥着我手臂的手,冰冷、坚硬、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它传递过来的,是一个母亲被彻底碾碎的尊严,是一个家庭被蛀空的根基,是一段用鲜血换来的荣光被后代轻贱践踏后留下的、无法弥合的、血淋淋的创口。
那枚勋章,在抗美援朝的硝烟里,曾浸染过保家卫国的热血。它承载着一位老兵的脊梁和骄傲,也曾是一个困顿家庭赖以生存的微光。而此刻,在儿子偷换的三百块廉价烟丝燃起的青烟中,在母亲泣血的诘问里,它所有的重量和价值,轰然崩塌,碎成了漫天飞舞的、冰冷的雪沫,无声无息地湮灭在这无情的寒风里。
我端着那碗渐渐失去热度的面,站在初雪飘零的街角,像一个被冻僵的哑巴。刘姨的手依旧死死地抓着我,仿佛那是她沉溺前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她的眼睛,那两团骤然爆发的火焰,在短暂的燃烧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深不见底的、灰烬般的疲惫和空洞覆盖。那锥心的诘问,似乎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手指。
那枯瘦如柴、布满裂口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轻轻擦过我粗糙的棉衣袖口。她不再看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重新握住了那把冰冷的竹扫帚。粗糙的竹柄摩擦着她掌心的冻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开始继续刚才停顿的动作,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地扫着地上凝结着冰霜的落叶和垃圾。佝偻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下缩成一团模糊的橙黄,像被这巨大的城市随意丢弃在寒冬街头的一件废弃物。
雪花无声地飘落,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落在她单薄的肩头,落在那条似乎永远也扫不干净的、冰冷而肮脏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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