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府，古称明州，浙东锁钥，海道咽喉。自唐宋以来便是东南重要贸易港口，虽因本朝海禁政策，官方市舶贸易大幅收缩，但作为鱼盐之乡、漕粮转运枢纽，其地位依然举足轻重。
城内街市繁华，商号林立，三江口樯橹如云，即便在相对严格的管控下，依旧能感受到那股与内陆府县迥异的、掺杂着海腥气与铜钱味的活力。
沈涵一行抵达宁波时，受到了比在山阴更为隆重却也更为复杂的接待。
接待他的，不再是区区县令，而是宁波知府冯咏年亲自出面，同知、通判等一众佐贰官作陪。
这位冯知府年约五旬，面白微须，举止沉稳，言辞滴水不漏，既表现出对京官应有的恭敬，又不失一方主官的雍容气度。
“沈侍郎一路辛苦。陛下关心东南仓廪，特遣侍郎莅临核查，实乃宁波之幸，下官等必全力配合。”冯知府言辞恳切，将沈涵安置在城内条件最佳的驿馆，宴席接风，礼节周全。
沈涵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略带疏离的技术官僚模样，谢绝了过于丰盛的接风宴，只简单用了些饭菜，便提出要立即开始工作。
“冯府台客气，本职在身，不敢懈怠。还请府台尽快安排，调阅宁波府历年常平仓、预备仓账册，以及市舶司留存的相关税课、货物稽核旧档。本官需尽快梳理，以便核查。”
冯知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芒，随即笑容不变：“侍郎勤勉，令人钦佩。所需卷宗，下官早已命人准备妥当，明日便可送至驿馆。只是……市舶司旧档繁多且杂乱，自朝廷严控海贸后，多年未曾系统整理，恐污了侍郎清目。”
“无妨，账目之事，本官惯于梳理。”沈涵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冯知府不再多言，连声称是。
次日，数十箱沉重的卷宗果然被送至驿馆。
沈涵立刻带着随行书办投入工作，先从相对规整的常平仓账目入手，依旧是那套严谨到近乎苛刻的核查方法，逐项比对，寻找任何可能的漏洞与异常。
宁波府的仓储管理，表面上比山阴县规范许多，账面清晰，存粮充足，与地方人口、田亩数据匹配度较高。
沈涵花了数日功夫，竟未发现明显的、成规模的贪墨或管理漏洞。
这反而让他心生警惕——要么宁波府吏治果真清明远超他处，要么，就是对方的手段更加高明，将痕迹掩藏得更深，或者，他目前查看的，根本就不是对方主要的“活动区域”。
他将目光转向了那些尘封的市舶司旧档。
正如冯知府所言，这些档案堆积如山，记录格式不一，字迹潦草，且因年代久远和政策变动，许多信息已然断层或模糊不清。
但这正是沈涵所期待的——混乱的数据海洋中，往往隐藏着用规整账目无法掩盖的真实流向。
他不再追求全面核查，而是确立了几个重点方向：一是查找所有带有“闽”、“泉”、“漳”、“厦”等字样的商船、货主记录；二是关注任何涉及“生铁”、“熟铁”、“铜料”、“硫磺”、“硝石”等敏感物资的出入记录，无论数量多寡；三是留意所有记录中出现的、非常规的符号或标记，尤其是类似“衔钱蛇”或“卍”字的变体。
这是一项极其枯燥且耗费心力的工作，如同大海捞针。
随行的户部书办叫苦不迭，沈涵却甘之如饴，每日埋首于故纸堆中，眼眸却越来越亮。
数日后，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发现，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一份洪武十年间的市舶司抽分（征税）记录残页上，记载着一艘来自“琉球”（今冲绳）的小型商船，所载货物多为海产、贝壳、硫磺（琉球盛产硫磺），抽分后准予入港交易。但在记录末尾的备注栏里，用一种与正文不同的、更潦草的笔迹，添了一行小字：“同船另附‘倭铜’三箱，已按例处置。”
“倭铜”即日本铜，在当时是重要的金属原料，官方对这类物资的流入应有严格记录和管控。但这“按例处置”是何例？处置给了谁？记录语焉不详。
沈涵立刻以此为契机，扩大搜索范围，专门查找所有涉及“倭铜”或“红铜”、“荒铜”（铜料统称）的零星记录。
他发现，在洪武十年前后的数年间，类似的记录竟有十余条，皆来自琉球或少量伪装成南洋商船的日本船只，所载“倭铜”数量不大，但处置方式均为模糊的“按例处置”或“官收”，却未见后续的入库或拨用记录。
这些“消失”的铜料去了哪里？若说是被官员私下贪墨，为何记录偏偏残存下来，且笔迹可疑？更像是一种刻意留下的、只有内部人才能看懂的“记号”。
继续深挖，沈涵又在一份洪武十二年的货物查验清单背面，发现了一串用极淡墨汁书写的、看似无关的数字和地名缩写，像是随手记录。
但他将其中几个地名缩写与同期其他档案比对，发现其中一处缩写指向宁波府下属鄞县的一处偏僻河湾——白岳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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