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玫摸着自己的胳膊,那里还留着被守棺人铁链扫过的疤痕,此刻竟不那么疼了。小海和狗剩在院里劈柴,斧头落下的声音沉稳有力,混着远处码头的海浪声,像首踏实的歌谣。
义庄的桂树又抽出新枝,叶片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谁悄悄留下的眼泪,带着点咸,也带着点暖。
毛小方将最后一片瓷片用布裹好,放进樟木箱的底层。骨灰的凉意仿佛还沾在指腹,他望着窗外那棵抽了新枝的桂树,忽然想起货郎生前总爱蹲在树下,一边补着破旧的货担,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那时候他总嫌货郎聒噪,如今才觉出,那点嘈杂里藏着多少人间烟火的安稳。
念玫走到廊下,看着小海和狗剩把劈好的柴码成整整齐齐的垛。铁链扫过的疤痕淡成了浅粉色,像条细细的银线。她想起守棺人那双浑浊却忽然发亮的眼睛,临终前他说“这疤痕是记挂”,当时不懂,此刻听着斧头与木头相撞的闷响,倒忽然明白了——有些疼不是惩罚,是让你记得,曾有人为你挡过一场风雪。
风过桂树,新叶上的露珠坠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毛小方摸出怀里那半块被货郎咬过的麦芽糖,糖霜在掌心化了薄薄一层,黏得人心头发软。他忽然想,等桂花开了,该酿些桂花酒,给货郎的坟前也供上一碗。
远处的海浪声又漫过来,混着劈柴声,像谁在低声絮语。念玫低头摸着胳膊上的疤痕,忽然笑了。义庄的日子还长,那些藏在怨恨底下的想念,那些裹在疼里的暖,总会像这桂树的新枝,在时光里慢慢舒展。
(一)
桂树新枝疯长时,义庄的门槛被夜雨泡得发涨。毛小方正用桐油擦拭那口停了三年的金丝楠木棺,棺盖内侧忽然渗出暗红的水痕,像极了人血在木缝里游走。他猛地停手,指尖的桐油混着水痕凝成珠,坠在棺底发出“嗒”的轻响,在这死寂的雨夜格外刺耳。
“师父。”念玫举着油灯从里屋出来,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她胳膊的疤痕上,那道浅粉的印子竟像活了般抽搐了一下。她望着棺木上蔓延的水痕,声音发颤,“这棺……不是早就该入土了吗?”
毛小方没应声,只从墙角拖出个布满铜锈的罗盘。指针刚挨近棺身,就疯了似的转圈,铜针摩擦底盘的“滋滋”声里,竟掺着细碎的呜咽,像是从棺木深处钻出来的。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送这棺木来的是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扔下二十块大洋就消失在风雪里,只留下句“等桂树再发新枝,让它见见月光”。
那时他只当是大户人家的怪癖,此刻望着棺木上越来越深的水痕,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这金丝楠木棺是养煞的料子,寻常人家避之不及,除非……棺里躺的不是常人。
(二)
子夜的梆子刚敲过,院里的桂树突然剧烈摇晃,新抽的枝芽“咔嚓”折断,叶片上的露珠全变成了黑紫色。小海举着斧头冲出去,却见树影里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脸白得像宣纸,怀里抱着个浑身湿透的孩子。
“救救他。”女人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每说一个字都带起白雾。她把孩子往小海怀里一推,转身就往桂树后钻,裙角扫过地面的积水,竟没留下半分痕迹。
小海抱着孩子冲进屋时,狗剩正用柴刀劈开棺盖的锁。随着“嘎吱”一声裂响,棺里并没有尸身,只有层厚厚的黑土,土上摆着个绣满符咒的锦囊。而那孩子在油灯下睁开眼,瞳孔竟是全黑的,他指着棺木咯咯直笑:“娘说,等我找到锦囊,就能见爹了。”
毛小方心头一震。这孩子的眉眼,像极了十年前死在眉眼的那个戏班班主。当年那班主被人发现时,喉咙被利器划开,怀里也抱着个绣锦囊的孩子,只是那孩子早就没了气息——或者说,所有人都以为他没了气息。
(三)
念玫的疤痕在那天夜里彻底红了起来,像条烧红的铁丝缠在胳膊上。她在梦里总看见片火海,一个穿官服的男人举着刀,把个女人的头按进滚烫的油锅,女人的惨叫声里,有个孩子在哭着喊“娘”。每次惊醒,她都发现自己正抓着那口棺木,指甲深深嵌进木头里。
“这疤痕是守棺人给你的?”毛小方盯着她胳膊上跳动的红痕,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他是不是还说过,这疤能认亲?”
念玫猛地抬头。守棺人咽气前确实攥着她的手,把铁链往她胳膊上缠了三圈,说“等它红透了,就去找穿黑靴的人”。那时她只当是胡话,此刻才想起,守棺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藏着和那黑衣女人一样的悲戚。
狗剩在棺底的黑土里挖出了块碎玉,玉上刻着个“沈”字。小海突然“啊”了一声,说十年前戏班班主就姓沈,死的那天,有人看见县太爷的轿子在码头停了半个时辰,轿夫穿的正是黑靴。
(四)
海浪在黎明前变得暴躁,拍打着码头的礁石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县太爷带着衙役闯进义庄时,毛小方正把那孩子藏进金丝楠木棺。黑土掩到孩子胸口时,他突然抓住毛小方的手,小声说:“娘说,锦囊里是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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