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余杭巷口的老槐树还浸在晨雾里,枝桠间漏下的微光,把青石板上的露水照得像撒了把碎银。沈砚之走在中间,指尖反复摩挲着怀里的莲形石片——昨夜在裱糊铺拼到后半夜,石片边缘的纹路终于严丝合缝,冰凉的石面被体温焐得发暖,倒像揣着块活物。他余光瞥见苏晚攥着荷帕的手,指节微微发白,那方雪色帕子被她叠了又叠,边角都捏出了软痕,显然是心里发紧。
闻墨背着画板走在最前头,帆布包带勒得肩膀发红,手里紧紧捏着《竹谱》里那张泛黄的药方。纸角被他的汗浸湿,卷成了小筒,唯有地址栏“泉亭驿前街三号”几个字,还能看清墨色。只是“三”字中间被虫蛀了个圆洞,边缘毛茸茸的,正好卡在竖画中间,倒像个悬而未决的顿号,悬得人心头发痒。
“就是这儿了。”闻墨忽然停住脚,帆布包上的铜扣“当啷”撞了一下。沈砚之和苏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立着栋灰砖房,墙皮剥落得厉害,大块大块的白灰挂在砖上,像老人脸上松弛的皱纹,风一吹就晃悠悠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门楣上挂着块朽木牌匾,“闻仙堂”三个字被风雨浸得发黑,漆皮卷翘,“堂”字的“口”部被鸟雀衔了干草做窝,细碎的草茎从笔画间隙里探出来,风一吹就轻轻晃,倒像个正在喘气的嘴,把几十年的光阴都吐了出来。
苏晚往前挪了两步,指尖轻轻碰了碰门楣,指尖沾了点灰。她深吸口气,伸手去推门,门轴“吱呀——”一声,又长又哑,像老人生了锈的嗓子。这一声惊得窝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牌匾,落下几片干草,正好飘在闻墨的画板上。
“咳咳……”苏晚刚迈进门,就被一股气味呛得直咳嗽。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着霉味和尘土味,冲得人鼻尖发酸,却在咳嗽的间隙里,萦绕出点熟悉的香——是祖母胭脂盒里独有的荷花味,清清淡淡的,裹着点甜。第四卷里提过,闻家姑娘调胭脂时,总爱往脂粉里掺点晒干的荷叶粉,说这样香得久,还能祛暑气。苏晚攥着荷帕的手紧了紧,帕子上的绣线硌着掌心,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三面墙都立着顶天立地的药柜,黑褐色的柜身裂了不少细纹,像老人手背的青筋。抽屉上贴着的药名标签,大多被潮气浸得模糊,只剩些零碎的墨痕,唯有最底层靠右的那个抽屉,“当归”二字还亮着——墨迹带着点暗红,不是纯黑,倒像第三卷里诗帕上褪了色的胭脂,淡得快要看不见,却又执拗地留在纸上。
沈砚之蹲下身,指尖扣住抽屉拉手,那拉手是铜制的,早就生了绿锈。他稍一用力,“哗啦”一声,抽屉被拉开,一摞泛黄的纸从里面掉出来,散在青石板上。最上面那本账册,封皮是深蓝色的布面,边角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像朵镂空的莲,上面用毛笔写着“闻仙堂民国七年至十二年”,字迹端正,却在“十二年”的“二”字上,洇了点墨团,像滴没擦干的泪。
“民国八年!”苏晚的声音发颤,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点在账册翻开的某一页。纸页脆得像受潮的饼干,稍一用力就“咔”地裂了道缝,她赶紧收回力道,只敢用指腹贴着纸面。上面用小楷写着:“三月廿一,为沈君配药,当归三钱、枸杞五钱,其友苏君代取,留诗帕为质。” 那“苏君”的“苏”字,草头写得格外大,两笔竖画向外撇着,像朵刚冒头的荷苞,鼓鼓囊囊的。苏晚猛地攥紧袖中的荷帕,帕子上“苏”字的针脚纹路,与这账册上的笔迹,竟是同一个路数——草头的弧度,竖画的力道,分毫不差。
“这……”苏晚的声音有点哑,她抬头看沈砚之,眼里亮闪闪的,“这是我太爷爷的字!我家老宅的族谱上,他写的‘苏’字就是这样的!”
沈砚之没说话,只是指尖顺着“留诗帕为质”几个字划过,纸面粗糙,磨得指尖发疼。他忽然想起祖父当年在钱塘石碑上刻字的模样——凿子握得极紧,手臂上的青筋都绷起来,每一笔都狠得像要把字刻进石头里。此刻他握着账册的手,力道也重得快要把纸捏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胀。
闻墨忽然从抽屉深处摸出个蓝布包,布包边角都磨白了,用细麻绳系着。他解开绳子,里面是半方诗帕,雪白雪白的底子,上面绣着半朵残荷——荷叶卷着边,荷瓣只绣了三瓣,针脚比苏晚那方要密些,每一针都扎得很实,显然是另一个人的手艺。他把两块帕子往账册上一凑,苏晚那方的第三瓣荷尖,正好能接上这方的第四瓣荷边,严丝合缝地拼出朵完整的荷花。花心处还留着个小小的针孔,圆圆的,像颗没掉的泪,嵌在粉白的荷瓣中间。
“这是我太奶奶绣的。”闻墨的声音有点抖,帕子在他手里轻轻颤,指尖蹭过针脚,还能摸到线结的凸起,“我太爷爷的日记里写过,民国八年春,有个苏姑娘来取药,说‘沈先生在泉亭赶不回来,这帕子先押着,等他回来就来赎’。太奶奶接过帕子,连夜照着绣了半朵,还在日记里写‘等沈先生回来赎帕子,正好凑成一对,也算一段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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