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总说,沈先生是个痴人。”老板继续翻着日记,纸页“簌簌”的响声里,混着窗外雨滴打在玻璃上的“嗒嗒”声,“每月初三雷打不动来寄纸鸢,哪怕是刮台风,也会披着蓑衣来。有次雨下得太大,纸鸢被淋得软了塌,他就蹲在驿馆的屋檐下,用自己的长衫裹着风筝,一点一点把水拧干,再重新糊层纸,直到风筝能飞起来才肯走。”他翻到日记的后半部,指着一幅铅笔素描:纸鸢的翅膀被画成了两半,左半边写着个“北”字,右半边是空白的,只有几道浅浅的铅笔印,像是没画完,“我爷爷说,后来他才发现,每只纸鸢的竹骨里都裹着头发——黑的是沈先生的,白的……像是位老太太的。刚开始黑头发多,后来白头发越来越多,到最后那几只,黑的只剩几根。”
说到这儿,老板忽然停顿了,指尖在那片空白处反复划过,像是要把那些浅印抠出来。“最后那只纸鸢,就是民国二十六年冬月廿三寄的那只,翅膀里裹着两根缠在一起的发丝,黑的和白的拧在一块儿,可惜被火烧得只剩半截。”他的声音轻得像风,“我爷爷说,那天泉亭驿起了大火,整个驿馆都烧起来了,烟浓得看不见人。他正往外跑,就看见沈先生从驿馆里冲出来,怀里抱着只纸鸢,火都烧到他的袖子了,他还死死护着风筝,把纸鸢往我爷爷怀里塞,说‘这是第一百只,麻烦您务必送到北花墙,交给阿鸾’。”
沈砚之的喉结狠狠动了动,他摸出袖中那方拼合的诗帕,帕子是由两块碎帕拼成的,一块月白,一块浅粉,拼起来正好是朵完整的荷。帕子中央绣着的“相思”二字,在台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像是浸在泪里的朱砂,带着点温热的触感。他忽然想起祖母临终前说的话,那时祖母已经神志不清了,手里攥着根红绳,反复念叨:“你祖父说,要寄够一百只纸鸢,等第一百只落地,他就亲自从泉亭驿走回来,带我院子里的桃花。”
老板忽然从册子的夹层里抽出张泛黄的邮票,邮票边缘被虫蛀了个小小的窟窿,像是只睁着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人。邮票上印着“泉亭驿”三个字,邮戳的墨迹被火烤得发焦,边缘卷成个小小的螺旋,像是被烧卷的纸鸢翅膀。“这是最后一张邮票,”他把邮票轻轻放在沈砚之面前,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纸鸢线,“我爷爷说,沈先生把纸鸢塞给他之后,又转身冲进了火场——他要去拿什么东西,我爷爷没听清,只听见他喊‘阿鸾的帕子还在里面’。后来火灭了,我爷爷在灰烬里找着这张邮票,上面沾着血,晕开的形状,正好是朵荷。”
沈砚之低头看着那张邮票,焦黑的边缘里,那点暗红的晕染果然像朵半开的荷,花瓣的弧度、花芯的位置,都与苏晚发簪上的残荷一模一样——苏晚的发簪是前几日在裱糊铺的旧箱子里找着的,簪头是半朵荷,缺了右边的两瓣,此刻与邮票上的荷拼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花。
网吧的老式空调忽然“咔哒”响了一声,出风口吹出股凉风,吹起老板脚边的一张旧照片。沈砚之弯腰去捡,指腹触到相纸粗糙的纹路——照片已经泛黄,边角卷了边,上面是个穿驿卒制服的年轻人,梳着整齐的油头,站在泉亭驿的石牌坊下,手里举着只沙燕风筝,笑得露出两颗虎牙。他身后站着个穿长衫的男人,身形清瘦,左手插在袖筒里,左耳下有颗小小的痣,在阳光下亮得像颗星。
“这是我爷爷和沈先生,”老板凑过来看了眼照片,指尖在穿长衫的男人脸上轻轻点了点,“民国十二年拍的,那天沈先生寄完纸鸢,说要给我爷爷留个念想,就找了镇上的照相师傅来拍。照片背面有字,是我爷爷写的:‘沈先生说,等纸鸢飞过第七座桥,就带阿鸾来看泉亭驿的桃花。泉亭驿的桃花,比临安城里的艳。’”他忽然转身,从柜台底下拖出个纸箱,箱子上印着“泉亭驿”三个字,已经褪色得快看不见了。他打开箱子,里面装着一沓沓褪色的信封,信封上的字迹都是同一个人的,收信人都是“临安北花墙 阿鸾亲启”。
“这些都是没寄出去的信,”老板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封已经脆得一碰就掉渣,“火灭了之后,我爷爷在驿馆的废墟里刨出来的,一共九十八封。加上沈先生亲手寄出去的两封,正好一百封。”沈砚之拆开其中一封,信纸碎成了好几片,他小心翼翼地拼合起来,能看见“余杭巷的槐树又开花了,去年你摘槐花时摔了一跤,今年我替你摘了,放在纸鸢里,你收到了吗?”几个字,墨迹里嵌着点细碎的黄色——是槐花瓣,与苏晚裱糊铺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的花瓣,颜色一般深浅。
“我爷爷守了泉亭驿三十年,”老板把牛皮册子重新抱在怀里,手臂环得紧紧的,像抱着个熟睡的婴孩,“解放后驿馆拆了,他就搬到了临安城,开了家小杂货店,后来杂货店改成了网吧,他还是守着。他说沈先生的纸鸢从没断过线,就算遇到台风天,也总能找到回来的路。”他忽然抬头,眼里的水汽终于凝成了泪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册子的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可最后那只纸鸢,线是被火烧断的。他到死都在说,对不起沈先生,没把第一百只纸鸢送到阿鸾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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