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像浸了水的墨，顺着青瓦屋檐往下淌，将“静音银行”的木门染得愈发深沉。姜稚蹲在靠窗的整理台后，指尖抚过一叠厚薄不一的信封——这是本周收到的听众来信，大多是打印件，油墨味新鲜得像是刚从打印机里吐出来，唯独最底下那封显得格外厚重，牛皮纸封面泛着陈旧的米黄色，用蓝黑墨水写着工整的小楷，笔画间带着几分用力的顿折，邮票是枚褪色的山茶花图案，邮戳上的字迹模糊，勉强能辨认出“清溪乡”三个字，日期是三天前。
“姜稚，快来看看这个！”负责信件分拣的志愿者小林举着信封朝她招手，声音里藏不住惊喜，“是纸质信呢，现在可少见了，摸起来里面还夹着东西。”
姜稚应声起身，白球鞋在地板上蹭出轻微的声响。她走到分拣台旁，指尖刚触到信封就感受到内里的粗糙质感，像是夹着一张硬卡纸。拆信时她动作格外轻柔，指甲顺着信封封口的折痕慢慢划过，生怕弄坏了这封带着时光温度的信。信纸是那种老式方格纸，每页16开，字迹有些洇墨，看得出来写信人下笔时很用力，末尾还沾着一点干涸的泪痕，晕开了一小片墨渍。
“致‘静音银行’的各位志愿者：你们好。”姜稚轻声念了出来，声音在摆满旧物的房间里轻轻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叫林晚，今年二十岁，来自清溪乡。我奶奶陈桂兰，今年七十九岁，她快不行了。”
一句话刚出口，整理台旁原本低声交谈的几位志愿者都安静了下来，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姜稚手中的信纸。她继续往下念，声音渐渐染上了信纸承载的沉重：“医生说最多还有一个月时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她现在连下床都困难，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醒来就会望着窗外的山发呆。奶奶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也是最会唱山歌的人，山脚下的溪水、田埂上的野花、崖边的酸枣树，都是她的歌词。”
“那时候她才十八岁，是生产队里的文艺骨干，每次村里办汇演，她都站在晒谷场的土台子上唱，山风吹着她的麻花辫，歌声能飘到对面的山坳里。放牛的后生们会特意绕远路来听，连村里的老黄牛都能站在田埂上，支着耳朵听完整首。可那时候没有录音设备，我们翻遍了家里的老物件，木箱子底的绣花鞋、褪色的红头绳、泛黄的奖状都还在，却连一句她的歌声都没留下。”
“奶奶最近清醒的时候总说，想再听听自己十八岁时唱的调子。她说那时候她站在山顶唱《山月谣》，风都跟着她走，月亮就挂在树梢上，像一盏灯笼照着她。我们问遍了村里的老人，当年听过她唱歌的人要么已经不在了，要么记不清调子，只有隔壁的王爷爷能哼两句，可哼得断断续续，根本不成曲。偶然间在收音机里听到你们的节目，知道你们收集各种声音，还能修复旧录音，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写下这封信，想问问你们，能不能帮我奶奶找找她年轻时的歌声？哪怕只是相似的曲调也好。”
信的末尾，林晚留了一串手写的电话号码，下面还附了一句歪歪扭扭的备注：“我奶奶说，《山月谣》的开头是‘山月照衣襟，溪水绕柴门’，后面的歌词她记不清了。”信纸的最后一页，还夹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姑娘梳着两条粗黑的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站在山顶上，身后是连绵的青山，笑容明媚得像是能穿透纸页。
姜稚念完信，眼眶已经有些发热。她抬手揉了揉眼角，将照片轻轻放在整理台上，照片里姑娘的笑容和信里的文字重叠在一起，让人心里泛起一阵酸涩。“我们一定要帮她找找。”小林红着眼眶说道，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指节都有些发白。
“嗯。”姜稚用力点头，指尖攥着信纸，指节微微发白。她虽然还是不习惯与人过多交流，但每次处理这些承载着情感的声音委托，心底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力量。“静音银行”成立至今，收集了上万种声音——老座钟的滴答声、旧自行车的铃铛声、巷口卖冰棍的吆喝声、童年夏夜的蝉鸣，还有各种年代久远的录音磁带和黑胶唱片。但要在浩如烟海的声音档案里，找到一首四十多年前、仅知开头两句歌词的原创山歌，无异于大海捞针。
“先从磁带区开始排查吧。”陆宴州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稳，打破了房间里的凝重。他刚从外面采购设备回来，肩上挎着黑色的工具包，额头上沾着一层薄汗，深蓝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不知何时起，他总会在姜稚需要的时候出现，像是有感应一般。“1978年前后的磁带重点查，尤其是地方民歌和乡镇文艺汇演的录音，清溪乡附近的区县都不要放过。”
姜稚抬眸看他，他的目光温和，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阳光透过门口的玻璃照在他身上，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让他看起来格外可靠。“好。”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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