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远在床前跪了三日。
他的青衫早被冷汗浸透,又在初春的风里结成硬壳。
指节扣着床沿,骨节泛白如霜,指甲缝里全是干涸的血——那是他前夜攥碎茶盏时迸的,却半点没觉出疼。
林晚昭的脸白得像浸在雪水的绢子。
他数过她的睫毛,一共三十七根,此刻沾着薄汗,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
腕间脉象若有若无,像游丝缠在弦上,稍重些的呼吸都能惊断。
可心口那点暖光始终未灭,他贴着她心口睡过两个时辰,能觉出那光在跳,一下,又一下,像母亲怀里的暖炉芯子。
第三夜子时,他伏在床沿打了个盹。
梦里又回到七岁那年,父亲被拖出御史台的雪地里,官靴上全是泥。
他扒着朱漆门哭,父亲突然转头看他,眼里没有疯癫时的混沌,反而亮得惊人:“阿远,莫信诏……”话没说完就被捂了嘴。
“父亲……香有毒……诏书不是疯话……”他在睡梦里呢喃,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
守碑哑仆端着药碗进来时,正见他手指无意识攥紧被角,指腹蹭过林晚昭手背——那双手本该暖得像晒过的被子,此刻凉得让他猛地惊醒。
“哑伯?”他声音哑得像破锣,抬头时看见哑仆正捏着他枕边的青玉香囊。
那是前日他给林晚昭换衣服时,从她衣襟里掉出来的,原该装着晚香玉屑,此刻囊口大张,只余一缕灰白残香粘在绢衬上。
哑仆抽了抽鼻子,喉结动了动,比划着“腐纸”的手势——他从小在林家祖坟守碑,闻过最阴的尸气,这残香的涩味,像极了被雨水泡烂又晒干的黄表纸。
沈知远正要接香囊,床上传来细碎的响动。
林晚昭的指尖在床单上抽搐,指甲缝里渗出淡红血珠,在素白缎面上洇开,像朵开败的月季。
她鼻翼急促翕动,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针戳了鼻尖,睫毛剧烈颤动,终于在床单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香”字。
“昭昭?昭昭!”他扑过去攥住她的手,掌心被她指甲掐出月牙印。
林晚昭的眼皮在跳,像有团火在她眼底烧,突然,她的手猛地攥紧他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连他腕骨都发出轻响。
那火从她眼底烧进他血脉。
沈知远眼前闪过片段:青砖地,檀木案,一个着绯色官服的中年人伏案疾书,窗外夜风掀起竹帘,一缕灰烟从博山炉里钻出来,缠上他笔尖。
中年人猛然抬头,眼里清明如洗:“这香……不对!”下一刻,他瞳孔骤然涣散,笔杆坠地,墨迹在纸上蜿蜒成狂乱的“反”字。
“他不信我……他们都闻不到……”
女人的哭声裹着腐纸味钻进鼻腔。
沈知远浑身一震,松开手时,林晚昭已重新陷入昏睡,额角全是冷汗,唇色比之前更白,却在呢喃:“沈大人……清醒的……”
“哑伯,去沈府旧书房。”林晚昭的声音细若游丝,却清晰得让沈知远心脏一缩。
她不知何时握了块羊脂玉瓶在掌心,那是林夫人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是“留着救急”。
此刻瓶身贴着她心口,被体温焐得温热,“找夹层里的卷宗,带回来。”
哑仆连夜去了。
沈知远守着林晚昭,看她将玉瓶凑到鼻端,忽然皱起眉,指尖重重按在瓶塞缝隙处——那里飘出一丝极淡的腐香,比香囊里的更阴。
她的睫毛剧烈颤动,喉间溢出破碎的抽噎:“是他……他们都闻不到……”
等哑伯抱着个漆盒回来时,天已蒙蒙亮。
林晚昭撑着坐起来,沈知远要扶,被她摇头止住。
她掀开盒盖,夹层里的黄绢刚掀开一角,腐香就涌了出来。
她抓起玉瓶,咬破指尖,血珠滴在瓶口,“啪”地扣住那缕香。
玉瓶震颤起来。
沈知远看见瓶身上浮起虚影:雕花廊下,白胡子老者袖中藏着个青瓷罐,正往博山炉里添香灰,转身时将“安神”木牌翻成“清心”。
旁边站着个穿靛蓝短打的小童,十四五岁模样,刚要开口,突然眼神发直,双手垂落,像被抽走了魂。
“是林府老供奉!”沈知远认出那老者的青纹道袍,“他十年前就告老还乡了,怎么会……”
“他没走。”林晚昭的声音像浸了冰碴,“他在替人换香。”她盯着瓶身虚影里的小童,那眉眼轮廓让她想起昨日在沈府见过的老药童——如今那老人总说“记性差了”,原是被迷了魂。
当夜,林晚昭在烛前设了个铜盆。
她将玉瓶里的香灰撒进盆中,又点了支魂烛——那是用听魂者心头血炼的,火苗本是暖橘色,此刻却“刷”地转成幽绿。
香灰在盆里打着旋,突然凝成几个血字:“勿信诏,香有毒,吾非疯。”
“沈大人临终清醒!”林晚昭猛然睁眼,眼底燃着簇火,“是有人用香,把忠言变成了疯话!”
话音未落,她喉间一甜,黑血喷在铜盆沿上。
沈知远扑过去要扶,却见她伸手抹了把脸,指尖沾着血,却在笑:“我就说……沈大人不会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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