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桐睁开眼时，指尖还残留着墓碑冰冷的触感。她记得胜利后自己最后站在沈清晏的墓前，碑上的照片里，他穿着军装，笑容干净得像江南的春阳。她摸出藏在袖筒里的手枪，扣下扳机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清晏，我来陪你了。
可眼前不是荒草丛生的墓地，而是弥漫着草药香的小屋。桌上的煤炉还燃着，药罐里的中药咕嘟咕嘟冒着泡，浅褐色的药汁顺着罐口溢出一点，在桌上晕开小小的痕迹。
她猛地低头，看到自己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洋装，手指白皙纤细，没有一点常年握枪留下的厚茧——这是她二十岁时的模样，是她还没经历战场硝烟、没见过生离死别的模样。
视线转向床边，沈清晏正蜷缩着躺在床上，脸色通红，呼吸急促，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他的眉头紧紧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呻吟。
林疏桐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想起来了，这是民国二十六年的深秋，沈清晏受了风寒，高烧不退，她跑来看他的时候。上一世，她就是在这里，给昏迷的他擦了身体，煎了药，喂他喝完后就匆匆离开，此后便刻意疏远，再没给过他一点靠近的机会。
她还记得，后来日军攻城，她跟着部队撤离，再相见时，他穿着粗布军装，站在硝烟里，眼神亮得惊人。他说他找了她半年，从津门市到晋西北，一路看着日军烧杀抢掠，才明白她口中的“信仰”到底是什么。她以为他们终于能并肩，可攻城战里，那颗本该射向她的子弹，却被他用身体挡了下来。
他倒在她怀里时，还笑着说：“疏桐，幸好……我赶上了。”
那笑容像一把刀，在她心里刻了一辈子。革命胜利后，她成了人人尊敬的林指导员，父母早已离世，她无牵无挂，唯一的念想就是他的墓碑。最后那枪，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靠近他的方式。
可现在，他还活着，就躺在她面前，温热的，真实的。
林疏桐快步走到床边，伸手轻轻碰了碰沈清晏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指尖一颤。她转身走到煤炉边，关火，小心翼翼地将药罐提下来，用布垫着罐底，将药汁滤进瓷碗里。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弯腰将沈清晏轻轻抱起来。他还是那么轻，像一片羽毛，让她想起上一世他倒在她怀里的重量——那时他浑身是血，沉重得让她几乎抱不动。
“清晏，醒醒，该喝药了。”林疏桐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怕这是一场梦，怕下一秒他就会消失。
沈清晏缓缓睁开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露出一双水汽氤氲的眸子。他看着抱着自己的林疏桐，眼神里满是茫然，像是还没从高烧的混沌里清醒过来。直到林疏桐用勺子舀起药汁，吹凉后递到他嘴边，他才迟钝地张开嘴，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开来，也让他彻底清醒。
他怎么会在她怀里？
她是高高在上的林家大小姐，留过洋，读过书，身边围绕的都是和她一样的名门望族。而他，只是个身份低微的戏子，靠在戏台上唱昆曲谋生，连见她一面都要隔着戏台的距离。自己是烧糊涂了吗，怎么会看见她…
回过神后，沈清晏的身体瞬间僵住，下意识地想推开她，却被林疏桐牢牢按住。她的手很暖，按在他的后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别乱动，刚退烧，小心再着凉。”林疏桐的声音很柔，却带着笃定，“把药喝完，再躺会儿。”
沈清晏乖乖地喝完药，眼神却始终带着疑惑和不安。他看着林疏桐将碗放在桌上，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以为她会离开，可她却重新坐回床边，伸手将他轻轻放回床上，还替他掖了掖被角。
“林小姐……”沈清晏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想问的其实是“您是不是一时兴起”，想问“您会不会很快就后悔”，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小心翼翼的询问。他怕得到否定的答案，怕连这一点短暂的温暖都抓不住。
林疏桐看着他眼底的不安，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上一世，她就是因为害怕连累他，才刻意疏远，却从来没想过，她的“保护”，在他眼里，竟是无声的拒绝，是让他愈发自卑的理由。
她俯身，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指尖带着常年练戏留下的薄茧。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清晏，我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同情你。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喜欢你。”
沈清晏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怔怔地看着林疏桐，眼里的疑惑和不安渐渐被震惊取代。
林疏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比的认真，“在我心里，身份地位都不重要。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喜欢看你在台上唱戏时的专注，喜欢看你对陌生人都心怀善意的温柔，喜欢……你所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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