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阴冷，裹挟着草木烧焦的呛人气味，钻入鼻腔，又一路凉到肺里。
周瑜抱着昏死过去的孙策，跪坐在泥泞的土地上，泪水早已干涸，只留下一双通红的、空洞的眼睛。他痴痴地望着远处那片被火光与钢铁肆虐得不成样子的树林，耳朵里充斥着引擎的咆哮、树木的断裂声，以及吕布那肆无忌惮的狂笑。
那笑声，比任何刀剑都更伤人。
它不是在宣示胜利，而是在享受毁灭。它不是在耀武扬威，而是在戏耍蝼蚁。
周瑜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一生所学，兵法韬略，天文地理，人心算计，在今夜，被碾得粉碎。他引以为傲的智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变成了一个笑话。他想起了自己丢出的那柄佩剑，在钢铁履带面前断成几截的清脆声响，像一根针，反复扎着他的心脏。
他不是败给了董卓的计谋，甚至不是败给了吕布的武勇。
他是败给了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想象，甚至无法描述的力量。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脸色惨白如金纸的孙策。这位江东的小霸王，这位立志要继承父志、席卷天下的少年英雄，此刻双目紧闭，眉心痛苦地纠结着，嘴角还挂着一丝刺目的血迹。
不能待在这里。
这个念头，像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周瑜死寂的脑海中亮了一下。
他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架起孙策的一条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半拖半拽地向着更深的黑暗中挪去。每一步，都踩在被炮火翻耕过的松软泥土里，深一脚，浅一脚，狼狈不堪。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逃到哪里。他只是本能地，想要远离那片光与火的地狱，远离那魔神般的笑声。
终于，他找到了一处被山石遮蔽的凹地，将孙策轻轻放下。他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像被撕裂一般疼痛。
寂静。
远处那毁天灭地的声响，不知何时已经停歇。那狂笑声也消失了。夜，恢复了它原本的死寂。可这种寂静，比之前的喧嚣更加恐怖。它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他们牢牢困在其中，等待着猎人的收网。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响起，孙策悠悠转醒。
他没有立刻睁眼，只是痛苦地呻吟着。他的脑海中，依旧是那道刺目的光柱，那头从树林中撞出的钢铁巨兽，还有吕布那张写满了轻蔑与戏弄的脸。
“伯符，你醒了？”周瑜的声音沙哑干涩。
孙策缓缓睁开眼，碧色的瞳孔里一片茫然。他看着头顶被浓烟遮蔽的、看不见星月的夜空，过了许久，才低声吐出两个字。
“德谋……”
他想起了程普。想起了那位老将军，在炮火中被瞬间抹去，连一丝灰烬都未曾留下的场景。那不是死亡，那是消失。
一股剧痛从心底传来，孙策猛地坐起，牵动了伤处，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公瑾……我的兵呢？”他抓住周瑜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我的水师呢？！”
周瑜沉默着，只是看着他，眼神里的悲哀，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
孙策明白了。他松开手，踉跄着站起身，想要爬上高处，去看一看那片他魂牵梦绕的江岸。
“别看了。”周瑜拉住了他。
“让我看！”孙策一把甩开他，声音嘶哑地吼道，“我要看看！我江东的儿郎，不会就这么败了！他们会重整旗鼓，他们会……”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已经爬上了那块岩石，他看到了。
江面上，再没有一艘属于江东的战船。只有无数燃烧的残骸，像一场盛大葬礼后漂浮的纸钱。南岸的水寨，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火还在烧，将江水映得像血一样红。
北岸，董卓军的大营，灯火通明，宛如白昼。与这边的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呵……”孙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干笑。
他想起了白天，自己还意气风发地踩在案几上，高喊着“董卓老贼不过是冢中枯骨”。
他想起了周瑜的提醒，和自己的不以为意。
他想起了江东将士们的欢呼，和对胜利的渴望。
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周瑜，又像是在问天，“为什么会这样？”
周瑜也站到了他身边，看着那片炼狱般的景象，声音里带着一种超脱了痛苦的麻木。
“伯符，我们面对的，或许……根本不是人。”
他开始描述，用一种近乎学者研究的、冷静到诡异的语调，描述着他看到的一切。
“那些铁兽，水陆两栖，刀枪不入。它们喷出的火球，威力远胜投石。它们射出的铁钉，密集如雨，无可抵挡。它们的行进，不靠人力，不靠风帆，而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
“我曾以为，董卓不过一西凉武夫，纵有吕布之勇，亦不足为惧。我错了。”周瑜的嘴角，牵起一抹苦涩到极点的弧度，“我们都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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