胳膊上的伤口被汗浸得发疼，是昨天翻墙头时被碎玻璃划的，赵大哥给的草药糊在上面，黏糊糊的像块烂泥。我们藏在城根下的破窑里，里面堆着半窑没烧透的砖，潮气从脚底往上冒，比当年在车厂的马棚还冷。“鬼子在全城搜咱们，”赵大哥用炭笔在砖墙上画着圈，“军火库那边炸了他们的弹药库，现在跟疯狗似的。”我蹲在地上，看着自己磨出血泡的脚，鞋早就烂得不成样，脚趾头露在外面，沾着泥和血。昨天那辆拼起来的车没了，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当年第一次丢了车时那样，可这次不一样，攥着拳头时，指节是硬的，不像那时软得像团棉花。“得再弄辆车，”我闷声说，“不然送信运东西都不方便。”旁边的小个子王二嗤笑一声：“祥子哥，你还惦记车呢？命都快保不住了。”我没理他，心里早有了主意——前几天拉活时，在南锣鼓巷的废院里，看见过一辆被砸坏的自行车，车架还结实，要是能配上两个轮子，照样能跑。“我去弄车，”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你们在这儿等着，天黑前我回来。”赵大哥皱起眉：“太危险了，鬼子现在查得紧。”“越危险越安全，”我扯了扯嘴角，露出点当年在天桥混饭吃的机灵劲儿，“他们忙着搜游击队，不会盯一个捡破烂的。”我从窑角摸出件破棉袄套上，又往脸上抹了把泥，看着像个讨饭的，这才钻出破窑，贴着墙根往南走。街上果然到处是黄皮子兵，端着枪挨家挨户地踹门，哭喊声响成一片，有个老太太抱着个破布包跪在地上，被兵用枪托砸得满脸是血，那包看着像藏着什么宝贝，我心里一动，想起当年曹先生被抄家时，我也是这么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走过街口的杂货铺，看见老板被吊在门框上，舌头伸得老长，是昨天给我们递过消息的张老板。我赶紧低下头，快步走过，耳朵里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蚊子在叫，手却攥得更紧了——这世道，好人没好报，可要是连好人都不敢做，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到了南锣鼓巷的废院，院墙塌了大半，里面长满了野草，那辆自行车果然还在，歪在墙角，车座被人卸了，轮子也没了，只剩个光秃秃的车架。我蹲下去，摸着车架上的锈，心里盘算着去哪找轮子——东边的修车铺应该有，就是不知道被鬼子占了没有。正琢磨着，突然听见院墙外有脚步声，我赶紧钻到车架后面，扒着草往外看，是两个穿黑褂子的，腰里别着枪，是汉奸队的。“听说了吗？宪兵队抓了个女的，说是游击队的医生，”一个汉奸说，声音尖得像太监，“就在西边的大牢里，明天就要枪毙。”另一个笑了：“活该！跟皇军作对，找死！”我心里咯噔一下，女医生？难道是昨天我送的那个姑娘？她不是跟赵大哥他们一起翻墙了吗？怎么会被抓了？两个汉奸走远了，我从草里钻出来，后背的汗把破棉袄都湿透了。不行，得去告诉赵大哥，可那姑娘要是真被抓了，能救出来吗？西边的大牢我去过，墙高得很，门口有鬼子站岗，比军火库还难进。我咬了咬牙，先找轮子再说，有了车，才能更快地把消息送回去。到了东边的修车铺，果然被鬼子占了，门口守着两个兵，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在修摩托车。我绕到后墙，看见有个狗洞，够我钻进去。等了一会儿，见没人，赶紧趴下往里钻，墙根的碎玻璃划破了膝盖，疼得我龇牙咧嘴，可心里却急得像火烧。铺子里乱糟糟的，零件扔得满地都是，角落里堆着几个旧车轮，我赶紧抱了两个，又摸了把扳手，这才原路钻出去，抱着轮子往回跑。刚跑出没多远，就听见身后有人喊：“站住！那小子怀里是什么！”我回头一看，是个巡逻的鬼子，举着枪朝我跑来。我抱着轮子拼命跑，轮子撞在腿上，疼得钻心，可不敢停——被抓住了，不仅我没命，赵大哥他们也会被发现。拐进一条胡同，看见个垃圾堆，我赶紧把轮子藏在底下，用烂菜叶盖好，自己则钻进旁边的粪坑，屏住呼吸往下蹲，粪水漫到胸口，臭得我差点晕过去。鬼子追了过来，在胡同里转了转，没看见我，骂了几句就走了。我在粪坑里待了好一会儿，确定没人了，才爬出来，浑身臭烘烘的，像刚从茅厕里捞出来的。可我顾不上这些，扒开烂菜叶，抱起轮子接着往破窑跑。到了窑门口，王二捏着鼻子：“祥子哥，你这是掉粪坑里了？”我没理他，把轮子往地上一扔：“快，找工具，修车。”赵大哥看着我，眼神里有点异样：“你去哪了？怎么弄成这样？”“先修车，”我抹了把脸，泥和粪水混在一起，“有要紧事说，等会儿再说。”弟兄们七手八脚地找来了铁丝和锤子，我蹲在地上，把车架翻过来，用扳手拧掉上面的碎零件，王二递过铁丝：“祥子哥，你真行，这破烂也能修好？”“当年我在车厂，什么样的破车没修过，”我笑了笑，手上的动作没停，“只要架子没散，就能让它跑起来。”正忙着，突然听见窑外有动静，赵大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弟兄们赶紧抄起家伙。窑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个讨饭的老太太，手里拄着根拐杖，头发白得像雪。“是我，”老太太开口了，声音却不哑，“赵队长让我来的。”赵大哥愣了愣：“你是……张婶？”老太太点点头，摘下头上的破帽子，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脸：“那姑娘确实被抓了，在西边大牢，我托人打听了，明天午时开刀问斩。”我手里的扳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果然是她。“能救吗？”我急着问，声音都变了调。张婶叹了口气：“大牢里有一个小队的鬼子，还有重机枪，硬闯是不行的。”赵大哥皱着眉，在窑里踱来踱去：“她知道咱们不少事，不能就这么让她死了。”我捡起扳手，突然想起刚才在修车铺看见的摩托车：“我有个主意。”弟兄们都看着我，我指了指地上的自行车架：“咱们不光修这车，还得弄辆摩托车。”赵大哥眼睛一亮：“你想……”“鬼子明天押她去刑场，肯定用卡车，”我拿起个车轮，“咱们用摩托车劫车，这车小，灵活，能钻胡同。”王二咽了口唾沫：“祥子哥，你疯了？那是鬼子的卡车！”“是疯了，”我笑了，脸上的粪水顺着皱纹往下流，“可咱们要是不疯，就得看着自己人被枪毙，那活着跟死了有什么两样？”赵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小子，就按你说的办！”我低下头，继续修车，手里的扳手转得飞快，膝盖上的伤口还在疼，可心里却像燃起了一团火。当年在北平，我总想着明哲保身，可到头来，车被抢了，人也被欺负得不像样。现在我算是明白了，这世道，你越怕，它越欺负你，你要是敢跟它拼，说不定还有条活路。车架渐渐成型了，虽然看着还是破，可我知道，它能跑，能载着我们去劫法场，去救那个姑娘，去做一件当年想都不敢想的事。粪水的臭味好像也不那么难闻了，混着铁锈味和弟兄们的汗味，竟有种说不出的踏实。天边又开始泛白，可这次，我没觉得害怕，因为我知道，等这辆车修好，等太阳升起来，我们就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算粉身碎骨，也比窝窝囊囊地死在哪个角落里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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