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退休金(三)
壮壮的石膏像一枚沉重的白色勋章,宣告着这个家某种脆弱平衡的彻底打破。孩子夜里的抽泣和翻身时笨拙的磕碰,成了挥之不去的背景音。公公变得沉默异常,像一块被风化的礁石,大部分时间都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偶尔出来,目光总是下意识地避开壮壮打着石膏的小腿,那眼神里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愧怍和小心翼翼。他不再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他钟爱的戏曲频道,吃饭时也总是匆匆扒拉完碗里的饭,便无声地退回自己的角落。家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夏日暴雨前的闷热,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手机里“芳姐(母婴代理)”的号码终究没有拨出去。那些“宝妈逆袭”的炫目海报,在壮壮痛苦的哭喊和公公递钱时那只枯瘦颤抖的手面前,显得格外苍白可笑。我开始真正沉下心,翻遍了本地所有的招聘网站和社区公告栏。要求低、时间灵活、门槛不高的工作,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类:餐厅服务员、超市收银、快递分拣、保洁……指尖划过屏幕上那些冷冰冰的职位描述,现实的粗粝感像砂纸一样打磨着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心。最终,一个家政公司的保洁小时工招聘信息跳了出来——“时间灵活,日结,经验不限”。我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很久,才用力按下了“申请”。
面试简单得近乎潦草。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满口烟味的中年男人扫了我几眼,问:“干过没?怕不怕脏怕不怕累?”我摇摇头。他便递过来一张薄薄的登记表:“明天早上七点,阳光水岸小区,3号楼1201室开荒保洁,干一天,一百五,中午管顿饭。工具公司带,你人到就行。”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清冷的空气带着刺骨的寒意。我穿上最旧的一套运动服,把头发紧紧挽在脑后,跟着几个同样沉默的中年妇女,挤在一辆破旧的面包车里,颠簸着到了那个高档小区。1201室还是毛坯,水泥地裸露着,墙面粗糙,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建筑材料的混合气味。领班丢过来几副手套、几个脏兮兮的塑料桶和几块粗糙的抹布,指着地上堆积如山的建筑垃圾和蒙着厚厚白灰的窗户:“今天把这些清理干净,垃圾运到楼下指定点,窗户擦出来,地面大致扫干净。手脚麻利点!”
没有多余的废话。我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戴上硌手的手套,弯下腰,开始将沉重的碎砖块、废弃的石膏板、缠绕的废弃电线,一块块、一团团地搬进巨大的黑色垃圾袋里。灰尘立刻扑面而来,钻进鼻孔,呛得人直咳嗽。汗水很快浸透了里层的衣服,又被初冬的寒气一激,冰冷地贴在背上。沉重的垃圾袋拖拽着粗糙的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每拖动一次,腰背和手臂的肌肉都发出不堪重负的酸胀感。手指在粗粝的手套里很快磨得生疼,手腕因持续用力而微微发抖。
擦窗更是折磨。灰尘和凝固的水泥点死死扒在玻璃上,干抹布擦上去只留下一道道难看的白痕。必须用湿透的抹布一遍遍用力擦拭,冰水混着污垢顺着手臂流进袖口,冻得骨头缝都发麻。汗水混着灰尘从额头滑下,流进眼睛,辣得生疼。腰仿佛要断掉,只能不时直起身,用手背狠狠抹一把脸,再咬着牙弯下去。旁边一个同样干活的阿姨,喘着粗气嘟囔了一句:“这钱……挣得是血汗呐。”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一百五十块。以往在超市里买两罐好奶粉或者一件孩子的新衣,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钱,此刻却需要我用近乎透支的体力,在呛人的灰尘和刺骨的冰水里,一分一秒地硬抠出来。那种沉甸甸、带着汗水和筋骨酸痛的重量感,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刻进了我的骨头里。
傍晚收工,捏着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一百五十元纸币挤在摇晃的公交车上时,整个人像散了架。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腰背僵硬酸痛,指关节又红又肿,被劣质洗涤剂和冰水浸泡得发白发皱。靠在肮脏的车窗上,看着外面华灯初上的城市流光溢彩,那些精致明亮的橱窗,那些步履匆匆、衣着光鲜的身影,都离我无限遥远。身体上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淹没上来,但心底某个地方,却有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般的踏实感在缓慢滋生——这钱,每一分,都带着我自己的力气和汗水,干干净净,不必再向任何人伸手,也不必再承受任何无声的审视。虽然廉价,虽然狼狈,却是我自己的。
回到家,客厅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炖肉香气。壮壮坐在沙发上,石膏腿搭着小凳子,正专注地玩着一辆新买的小消防车。公公破天荒地没在房里,他系着我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正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青菜从厨房出来。看到我一身灰扑扑、头发凌乱、脸上还沾着没完全擦掉的污迹走进来,他明显愣了一下,端着盘子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里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又迅速垂了下去,没说什么,把菜放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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