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巷不长,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油光水滑,两侧是鳞次栉比的旧式民居,屋檐下挂着风干的腊肉和咸鱼,空气里混杂着饭食的香气与尘土的微腥。
白桃穿行其间,心绪却比巷子外的战场更加纷乱。
她要找的沈老师,是一位退休的小学教员,据说一辈子没离开过金陵城,是活着的街巷志。
敲开一扇斑驳的木门,开门的是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太太,正是沈老师。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书卷气,眼神温和而清澈,仿佛能看透人心。
“白先生,快请进。”沈老师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到访,将她让进一间光线柔和的堂屋。
白桃说明来意,希望能从那位在爆炸中幸存的卖糖粥小女孩口中,找到一些关于“亡魂之网”或宝藏的蛛丝马迹,哪怕只是一个特殊的词汇。
沈老师听完,沉默地为她倒了杯热茶,这才缓缓摇头:“那孩子受了惊,忘了很多事。我试着教她认字,可颠来倒去,她只记得‘天清地宁’这四个字,别的都不认得。”
白桃心中一紧,这与吴裁缝的呓语完全吻合。
沈老师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赞许与不解:“我说,那我教你把这几个字写下来,以后忘了可以看看,这叫‘护愿文’。你猜她怎么说?”老太太笑了笑,模仿着小女孩的语气:“‘奶奶说,会念就行,写了就不是秘密了。’”
一语惊雷。
白桃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险些洒出。
她怔在原地,脑中轰然作响。
——“书不得,录不得,唯口口相续。”
这正是她所属的中医“药王宗”传承核心秘法时最严苛的戒律!
祖师爷认为,一旦将活的法门落在死的纸上,便失了神韵,更易招来觊觎。
真正的传承,是师父的每一声喘息,徒弟的每一次心跳,是融入血脉的节律,而不是可以被夺走、被复制的文字。
她万万没想到,这条古老的宗门戒律,竟以这样一种朴素而坚韧的方式,活在金陵城最平凡的角落,守护着比任何秘法都更重大的秘密。
带着这份震撼,白桃回到了自己的诊所。
她下意识地翻开自己多年来记录案情与卦象心得的笔记,试图从中找到与“口传心授”相关的线索。
然而,当她翻到最关键的几页时,却愣住了。
那几页纸,被一大片干涸的茶渍浸染,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氤氲成一片毫无意义的墨团。
她起初一阵懊恼,这本笔记是她的心血,关键时刻竟出了岔子。
可随即,她想起了那晚的情景。
那天夜里,她正是在夫子庙的汤锅摊旁,一边记录着“八卦游魂图”的感悟,一边凝神倾听着那口大锅里汤水翻滚的声响,心神完全沉浸在那生生不息的城市脉搏里,竟忘了手中倾斜的杯盏。
原来如此。
白桃忽然释然一笑。
那不是一次意外,而是一次必然。
那些文字,在她聆听“锅声”的那一刻,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
它们被“用掉”了,转化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融入了她对这座城市的理解之中。
强行保留下来的笔记,反而是多余的执念。
她忽然明白了祖父白景明的用意,真正的宝藏图,或许根本就不是一张可以被阅读的图纸,而是一种需要被“活出来”的仪式。
过度铭记,反而会暴露弱点。
最强的防御,是无人知晓,甚至连自己都只在必要时才“想起”。
同一时间的城西,一处不起眼的民宅里,周砚正在进行最后的清理。
他即将撤离南京,前往新的潜伏地。
他将所有关于“亡魂之网”的研究手稿、人物分析、路径推演,一摞一摞地投入了屋角的火盆。
橘红色的火焰“呼”地腾起,贪婪地舔舐着那些写满秘密的纸张。
周砚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拿着一根铁钳,却迟迟没有下手去搅散那堆黑色的灰烬。
火光映在他的镜片上,跳动着,也映着他内心深处的挣扎。
他忽然想到,若有一天自己被捕,面对敌人的酷刑,他是宁可真的忘了这一切。
遗忘,此刻竟成了一种奢望,一种福报。
火苗忽然“啵”地爆开一朵火星,一片尚未燃尽的纸角被热浪卷起,轻飘飘地落在盆沿。
上面只剩一个被火舌燎去了半边的字:“香……”
是陆九留下的那片袖片上的墨迹拓印。
地宁香断?
还是汤锅的肉香?
亦或是某个女人身上的脂粉香?
周砚的记忆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他拾起那脆弱的纸角,轻轻吹灭上面最后一点猩红的余烬,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灼痛。
“也好,”他对着那缕青烟喃喃自语,“我也快记不清了。”
这句自我安慰的话语里,藏着无尽的悲凉。
他将那片灰黑的纸角捏碎,任其散入风中,仿佛也捏碎了自己的一部分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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