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涌时,白桃把银针往茶盏里浸了浸。
铜壶里的晨露还剩小半,倒映着她眼尾的细纹——这是三年前在紫金山挖冰棱子时,被山风刮出来的。
药香先漫上了她的袖口。
当归的苦、茯苓的甘、甘草的甜,在水蒸气里缠成一团,像极了针匣里那些被蜡封的银针,每根都带着不同病人的体温。
她伸手搅了搅药汁,褐色的汤头突然泛起涟漪,待波纹散尽,竟清得能看见锅底的砂粒。
“奇了。”王阿婆的声音从门槛外传来。
白桃抬头,见老妇人扶着门框,银簪上的茉莉蔫了半朵,“我在这巷子里闻了三十年药香,头回见煎出来的汤比井水还透亮。”
白桃把银针往汤里一探。
针尖刚触到水面,霜花便顺着针身往上爬,眨眼间裹住了整根银簪似的针柄,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
王阿婆凑近看,睫毛上的晨露落进汤里,荡开一圈水纹,霜花竟随着波纹颤动起来,像活了。
“这不是药。”白桃拔起银针,霜花簌簌落进汤里,“是提醒。”她舀了一碗递给王阿婆,老妇人接碗时手直抖,碗沿磕在门槛上,“提醒啥?”
“提醒咱们,有些话,忘了问比生了病更难治。”白桃又盛了一碗,递给蹲在墙根的剃头张。
剃头张的剃刀把还沾着皂角沫,接碗时指腹蹭过碗沿,突然僵住——他想起去年春天,日本兵砸了他的剃头挑子,他攥着剃刀在巷口站了半夜,最后把刀藏进灶膛,一句话都没说。
汤碗一传十,十传百。
药堂外的青石板上很快坐满了人,有拎着菜篮的妇人,有光脚的孩童,有扶着拐杖的老秀才。
白桃看着他们捧碗的手:王阿婆的手背上有去年冬天冻疮的疤,剃头张的虎口有道刀伤,小丫头的指甲盖里还沾着煤渣——每双手都在抖,不是因为汤烫,是汤里的霜花触到了他们心口最软的地方。
“阿桃,这汤……咋比酒还烧心?”老秀才喝光最后一口,喉结动了动,“我想起五十年前在私塾,先生教《素问》,我问‘医为何’,先生敲我额头说‘医病’。可刚才……”他突然站起来,拐杖重重敲在地上,“我想再问先生一句,医病之外,可医人心?”
白桃没说话。
她望着老秀才发亮的眼睛,想起三天前在断壁前,那些嵌着碎瓷片的“问墙”。
风过处,墙鸣如弦,原来最该被医的,从来不是皮肉上的伤。
药灶里的火渐渐弱了。
白桃蹲下身,把最后一块松柴填进去。
火焰舔过她的手背,像爷爷当年教她认药材时,用艾绒灸她虎口的温度。
“爷爷,”她对着火苗轻声说,“您说药王宗的针要扎醒尸,可我现在才懂,更该扎醒的,是装睡的魂。”
灶火灭了。
她起身,摸出块蓝布覆在“药王宗”的牌匾上。
布角扫过“宗”字最后一笔,落了层薄灰。
“医的不是病,”她指尖抚过布面,声音轻得像风,“是忘了问的魂。”
陆九是在第二碗茶凉透时听见那少年说话的。
茶馆靠窗的位置,穿粗布短打的小子正拍着桌子:“你们知道‘陆九焚影’不?说那中统特工易容术神了,能扮成日本军官混进司令部,临走还烧了半座仓库!”
“真的假的?”茶客们伸长脖子。
“当然真的!”少年唾沫星子乱飞,“我表舅在宪兵队当杂役,亲眼见那陆九撕下面皮时,脸上全是燎泡——”
陆九垂眼盯着茶盏里的浮茶。
他现在的脸,左颊有道从眉骨到下颌的疤,是三年前替白桃挡炸弹时留下的。
当时医生说这张脸毁了,他却笑,说正好,省得总对着镜子琢磨该扮谁。
“后来呢?”有人追问。
“后来?”少年压低声音,“听说他把所有易容工具都烧了,连火漆模子都没留——”
陆九摸出铜子儿搁在桌上。
茶钱六个,他放了七个。
少年的话被茶碗碰撞声打断,抬头见他起身,疤脸在晨光里倒显得平和:“客官多给了一个。”
“送你的。”陆九指了指少年脚边的破布包,那里露出半截火漆模子的边角,“这行饭不好吃,别学我。”他转身要走,又停住,从怀里摸出块残片——是当年最后一块火漆,边缘还留着焦痕,“这个,送你。”
少年捏着残片发愣:“这是啥?”
“是没人要的皮,”陆九走到门口,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也是有人要的真。”
他没回头。
从前易容时,他总把背佝偻着,怕被人看出身高破绽。
现在却走得直,像终于卸下了压在背上三十年的面具。
茶馆里的议论声渐渐远了,他听见风里有银铃响——是白桃的针匣?
不,针匣早留在药堂了。
该是小梅门前的灯心草。
小梅蹲在阶前时,灯心草的花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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