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后堂的烛火忽明忽暗,白桃刚将《千字文》收进檀木匣,外头的吵闹声便撞开了门帘。
陆九沾着炉灰的脸还未洗净,话音里带着急:“阿桃,西厢房的李铁柱快把孩子掐死了。”
她的手指在药柜上顿住。
李铁柱是城南米行的伙计,三天前刚抱着哑了三年的儿子来求过药——那孩子前日突然能说话,第一句就是“爹为何不救娘”。
白桃抓起银针袋往外走时,袖中铜铃轻响。
穿过前堂时,张婶还瘫在条凳上抹泪,王伯举着水瓢僵在香炉旁,蓝焰仍在舔着人心底的旧事。
西厢房里,李铁柱的嘶吼像被刀割过的布:“你闭嘴!闭嘴!”
门被撞开的刹那,白桃看见那个六岁孩童的小脸憋得发紫。
李铁柱的手像铁钳扣在孩子颈间,指节因用力泛白,额角青筋跳得吓人。
她冲过去扯他手腕,却被他甩得踉跄。
“白姑娘!”王伯从后堂追来要帮忙,白桃摇头,指尖摸向袖中银针。
“李大哥。”她的声音像浸了药汁的棉,“你不是想杀他,是怕他问。”
李铁柱的手抖了抖,孩子的哭嗝漏进空气里。
他抬头时,眼里红得像要滴血:“他每问一次,我就看见……看见秀芬被拖走那天,我跪在鬼子军靴前磕头,求他们留她条命……”他突然松开手,孩子跌在地上咳嗽,他却抓住白桃的手腕,“白姑娘,让他再哑了吧!我宁可他一辈子不会说话!”
白桃的银针抵住他腕间“神门穴”。
这是安神定惊的要穴,可针尾刚刺入皮肤,血珠竟凝出个模糊的“坎”卦——坎为水,为险陷,为隐伏之痛。
她的指尖泛起热,眼前闪过幻象:废井里的积水漫到李铁柱腰间,井壁上密密麻麻刻着“别问”二字,他的指甲在砖缝里抠出血,喉咙里发出呜咽,像要把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吞进肚子。
“你藏在井里七天。”白桃脱口而出,李铁柱猛地抬头,“秀芬被带走那天,你躲在废井里,不敢出去。”
他的瞳孔骤缩,手松开了。
白桃将银针轻轻转动半分:“针尾的卦象是你心里的坎。你怕孩子问,是怕自己答不出——答不出‘为什么不敢救娘’,答不出‘为什么活着’。”她从怀中取出小玉瓶,倒出一滴血混进茶盏,“这是我的血,喝了它。”
“锁心者”的血落进茶里,腾起一缕淡金的烟。
李铁柱盯着那缕烟,喉结动了动,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茶水下肚的瞬间,他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
“我那天……看见三个鬼子拽着秀芬的辫子往卡车上拖,她喊‘柱子救我’,我躲在井里,连头都不敢抬……”他的哭声撞在墙上,“后来我去收她的……收她的衣服,口袋里还装着半块麦芽糖,是给娃的……”
孩子不知何时爬到他脚边,仰着泪脸:“爹,我不怪你。”李铁柱像被雷劈了似的僵住,然后慢慢蹲下,把孩子紧紧搂进怀里。
白桃退到门边,看见月光爬上窗棂,李铁柱的影子在地上缩成一团,却不再是绷紧的弓。
“阿桃。”陆九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带着风里的焦味,“你最好来看看。”
药铺外的青石板路上围了一圈人。
为首的是个瘦高男人,举着火把的手在抖:“你们让孩子们学会痛苦!我儿子现在整宿问‘为什么不能说话’,他才四岁!”人群里有人附和:“对啊,前日我家丫头问‘爷爷去哪了’,可她根本不记得爷爷!”
陆九站在路中央,月光照着他脸上的残布。
白桃知道那布下是三个月前为救哑童被火烧的焦痕——当时那孩子被日军灌了哑药,陆九硬闯日军仓库找解药,屋顶塌下时他把孩子推出火海,自己却被烧得面目全非。
“你们要的‘不问’,是拿别人的命换的。”陆九的声音很轻,却像石子投进深潭,“这孩子能问,是因为有人替他烧过嘴。”他伸手扯下脸上的残布。
白桃的呼吸顿住。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左半边脸结着暗红的痂,右半边勉强能看出原本的轮廓,睫毛烧得只剩半截,眼角的疤一直扯到下颌。
人群静得能听见火把的噼啪声。
“那晚西城门发粮的兵……是你?”巷口的老妇突然颤着声开口,“我孙子饿得直哭,是你把最后半块饼塞给他,说‘等你长大,要记得问为什么会饿’。”
火把的光摇晃起来。
举火把的男人慢慢垂下手臂,火光映着他发红的眼:“我儿子哑了三年,是你翻遍医书找偏方……”他突然把火把插在地上,“对不住,陆先生。”
人群开始散了。
有人捡起地上的火把,有人蹲下来哄自家哭闹的孩子。
陆九站在月光里,残布在脚边蜷成一团。
白桃走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他转头对她笑,焦痕里的眼睛亮得像星子:“他们不是恨‘问’,是怕疼。可疼过了,才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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