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吊扇慢悠悠转着，将午后的热意搅成一团模糊的风。胡一菲指尖捏着那枚润喉糖，糖纸的塑料膜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和记忆里那枚放在讲台上的糖，连褶皱的纹路都几乎重合。
她抬眼时，小宇正低头写着笔记，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极了多年前教室里的写字声。胡一菲的目光落在他的眉骨上：眉峰微微上挑，尾端带着点自然的弧度，笑的时候会轻轻蹙起，形成一道浅浅的沟壑。
这个表情——胡一菲的呼吸猛地顿住。
她猛地从包里翻出钱包，指尖有些发颤地抽出夹层里的旧照片。照片边缘已经卷成了波浪形，是当年社区支教结束时拍的合影：前排蹲坐着几个孩子，最左边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背心，怯生生地攥着衣角，眉眼被阳光晒得有些模糊，却能清晰看出眉峰那道标志性的弧度。
“天宇……”胡一菲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水面。
小宇闻声抬头，笔尖悬在纸页上方：“老师，您说什么？”
胡一菲没应声，只是将照片举到与他平齐的位置，左边是十年前的男孩，右边是眼前的少年，光线在两张脸上投下相似的阴影。她的目光在两张面孔间来回逡巡：天宇小时候的单眼皮，现在长开成了内双，眼尾那点微微下垂的弧度却丝毫未变；当年塌塌的鼻梁，如今变得高挺，可鼻尖那颗小小的肉痣，还牢牢嵌在原来的位置；就连笑起来时嘴角偏左的弧度，都像用圆规量过似的精准。
“你……”胡一菲的指尖点在照片上天宇的脸颊，又移到小宇脸上，“小时候是不是叫天宇？天空的天，宇宙的宇？”
小宇的笔“啪嗒”掉在桌上，瞳孔猛地收缩：“您怎么知道……”他伸手摸了摸鼻尖的痣，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个名字，我爸妈说只有当年支教的老师知道，后来搬家时就改了名字，连户口本上都换了……”
胡一菲捏着照片的指节泛白，旧照片上的天宇正仰着头看她，阳光在他额前投下细碎的光斑；而眼前的小宇也抬着头，睫毛上落着窗外飘进来的金粉似的光，两张脸在空气里慢慢重叠，像两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晕开后成了同一个轮廓。
“那年你七岁，”胡一菲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总爱躲在教室最后一排，课本里夹着捡来的羽毛，说是要攒够十根换我讲的故事。有次下雨，你妈没来接你，我送你回家，走半路你摔进泥坑，新球鞋全糊了泥，却死死护着怀里的羽毛，说‘给老师的礼物不能脏’……”
小宇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子，打开时，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根羽毛，有的边缘已经脆了，却被细心地用透明胶带粘好：“这些……我一直留着。”他拿起最完整的一根白色羽毛，羽毛根部还系着根褪色的红绳，“您当时说，等我攒够二十根，就带您去看我家屋顶的鸽子。”
胡一菲的视线落在那根羽毛上——红绳的系法是她教的，当年怕他弄丢，特意在绳结里绕了三圈。她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天宇的情景：他抱着一个装羽毛的玻璃罐，站在搬家公司的卡车旁，罐口用红布封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给胡老师”。她当时忙着给其他孩子发结业证书，只匆匆说了句“路上小心”，连他塞过来的罐子都没来得及接。
“那个玻璃罐……”胡一菲的声音有些发紧。
“在这儿！”小宇突然起身，从背包侧袋里拽出个用棉布包着的东西，解开时，阳光透过玻璃罐的纹路，在地上映出细碎的光。罐口的红布已经薄得透明，上面的字迹却还能辨认：“羽毛20根，等老师来看鸽子。”
胡一菲看着罐子里静静躺着的二十根羽毛，突然笑了，眼泪却跟着滚了下来——当年她总说“天宇的眼睛像装着星星”，现在才发现，那不是比喻：他的瞳孔里，分明就盛着十年前未落的星光，连闪烁的频率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您后来没来……”小宇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摩挲着罐底，“我每天都把罐子放在窗台上，等了三年，后来搬家时，我抱着它走了三里地，生怕摔碎了。”
“对不起。”胡一菲擦掉眼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当年学校突然调我去外地培训，走得急，连留言都没来得及写。”她望着他鼻尖的痣，像在触摸多年前那个总爱用袖子擦鼻涕的小男孩，“你现在的名字……”
“林宇，爸妈说‘林’是住在树林边的意思，他们想让我安稳点。”小宇把玻璃罐抱在怀里，像抱着稀世珍宝，“但我总觉得，‘天宇’才是我的名字。”他忽然笑起来，眉峰挑出当年那道熟悉的弧度，“您看，我真的攒够二十根羽毛了，现在……还能去看鸽子吗？”
胡一菲望着他重叠在记忆里的笑脸，突然明白——所谓时光的奇迹，不是让过去重现，而是让那些以为遗失的瞬间，在某一天突然带着温度撞进怀里。她伸手揉了揉林宇的头发，和当年在教室后门揉他的脑袋时一样，指尖穿过发丝，触到那道熟悉的发旋。
“走，”她拉起他的手腕，像牵起多年前那个踩着泥坑的小男孩，“现在就去看鸽子，顺便告诉你个事——当年没接你罐子，是因为我把地址记在笔记本上了，可惜搬家时弄丢了……”
林宇的脚步顿了顿，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笔记本：“是不是这个？”封面已经磨得发白，上面用铅笔写着“胡老师地址”，字迹歪歪扭扭，正是当年她亲手写给他的。
“你……”
“我每天都在上面描一遍，怕字迹淡了。”林宇的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就知道总有一天能找到您。”
图书馆的吊扇还在转，将两张重叠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当年教室门口那道长长的、牵着的影子——原来有些轮廓，就算走了十年，也会在时光里等你，等一个完整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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