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郊的圆通寺,琉璃瓦在六月的烈日下泛着金红交辉的光。大雄宝殿的铜铃被东南风拂得叮当响,混着香炉里飘出的檀香味,在青石板铺就的庭院里打着旋儿。东墙根的几株芭蕉,叶子绿得发油,叶尖垂着的水珠被阳光照得透亮,“啪嗒”一声砸在青砖上,洇出个深色的圆斑,转眼又被蒸腾的热气烘成浅痕。
巫马黻蹲在禅房后院的木工台前,手里的刨子正贴着松木游走。木花像卷着的银丝带,簌簌落在他靛蓝色的粗布褂子上,积了薄薄一层。他头发用根磨得光滑的酸枣木簪绾着,几缕灰白的发丝垂在鬓角,随着刨木的动作轻轻晃动。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木屑,倒像是从木头上长出来的年轮,藏着说不清的故事。
“巫马师傅,这批供桌的卯榫得再紧些。”负责监工的知客僧法明端着碗绿豆汤走过来,僧袍的灰袖子扫过堆在一旁的木尺,发出竹片碰撞的轻响。碗沿还凝着水珠,顺着粗瓷碗壁往下滑,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巫马黻“嗯”了一声,没抬头。刨子突然在木头上顿了下,他拇指蹭过刚凿出的榫眼,那里还留着前几日被木刺扎出的红痕,已经结了层浅褐色的痂。松木的清香混着汗水的咸涩漫上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把刨子按下去,木花又开始簌簌地落。
法明把碗往台面上一放,青瓷碗底与台面碰撞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几只麻雀。灰扑扑的鸟儿扑棱棱掠过,翅膀扫过挂在廊下的木鱼,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听说今天有施主来做功德,带了孩子来的。”法明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落在巫马黻绷紧的后颈上。
巫马黻手里的凿子偏了半分,在木头上刻出个歪歪扭扭的小坑。他赶紧用砂纸磨掉,木屑飞扬起来,落在他沾着松脂的手背上,有点黏。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闷得发慌,他深吸了口气,檀香味顺着鼻腔钻进肺里,却压不住那股突如其来的慌乱。
庭院那头传来脚步声,夹着个小男孩的笑闹声。巫马黻的背瞬间绷紧,像被拉满的弓弦,肩胛骨在粗布褂子下突得老高。他猛地转过身,手里的刨子还举在半空,木花顺着他的袖口滑进衣领,刺得皮肤发痒,却顾不上去挠。
一个穿米白色西装的男人牵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走过来。男人的头发梳得锃亮,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和寺庙里的晨钟暮鼓格格不入。男孩穿着蓝色背带裤,裤脚镶着圈白边,手里攥着辆塑料赛车,车身上的红漆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车轱辘还在随着他的动作转个不停。
巫马黻的喉咙像是被木渣堵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看着那男孩的侧脸,鼻梁上的那颗小痣和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连痣上长着的那根细毛都分毫不差。男孩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眼睛瞪得溜圆,像受惊的小鹿。
四目相对的瞬间,男孩突然把脸埋进男人的裤腿。“爸爸,他看我。”奶声奶气的声音带着点怯意,手指把赛车捏得更紧了。
男人皱了皱眉,把男孩往身后拉了拉,目光扫过巫马黻身上的木屑和粗布褂子,嘴角撇了撇,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位师傅,我们来给观音殿添点香油钱。”语气里带着点施舍般的傲慢,目光在木工台上的木料上打了个转,又很快移开。
巫马黻的手开始发抖,刨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木柄磕在台角,掉下来一小块漆皮,露出底下泛红的木头,像道没愈合的伤口。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沙哑的气音,像漏了风的风箱。
“巫马师傅这是怎么了?”法明赶紧打圆场,递过那碗绿豆汤,“天太热,喝口凉的。”汤里的绿豆沉在碗底,几片薄荷叶浮在表面,散着清凉的气息。
巫马黻没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男孩露在外面的手腕。那里戴着串佛珠,紫檀木的珠子被盘得发亮——那是他当年亲手给儿子做的周岁礼物,每颗珠子上都刻着极小的“平安”二字,他记得最末那颗珠子上有个天然的小缺口,此刻正随着男孩的动作闪着微光。
男孩突然从男人身后探出头,指着木工台上的小木马:“我要那个。”小木马做得精致,马尾是用细木片拼的,马头还雕了鬃毛,涂着浅浅的棕色。
男人掏出钱包,抽出张百元大钞递给法明:“把那个木头玩意儿包起来。”钞票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了闪,他的指甲修剪得整齐,戴着枚铂金戒指。
巫马黻的心像被刨子削过一样,一阵阵发疼。他冲过去把小木马抱在怀里,声音嘶哑:“这不卖。”这是他昨晚做的,想着明天给山下孤儿院的孩子带去,雕的时候总觉得像少了点什么,又在马背上加了个小小的鞍子。
男人的脸沉了下来,西装袖口的金表链闪了下光,表针指向下午两点。“出十倍价钱。”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仿佛什么都能用钱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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