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海紧握着那张崭新的招考简章,指尖在灯光下微微颤抖。
四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嗅到命运渡口那股咸腥的水汽,那股夹杂着泥土与铁锈的气息,却也带着一丝未知的希望。
光影中,他的三个童年伙伴的身影摇曳不定:
姬忠年靠“捡”砖头起家,硬是凑出一份“万元户”的面子;
庞四十用关系换来一身铁路制服,却又被扒下衣服,沦为拾荒的普通人;
田慧法身披军装,远走天涯,奔赴那片他未曾触及的战场。
算盘珠子碰撞的清脆声与考卷上的墨迹交织在一起,忽然间,他仿佛听见了那片冻土在镐头下崩裂的裂响——这片河西的土地,终究要伸向那遥远的河东晨光。
他坐在大队部那间狭小的会计室里,窗户被厚厚的旧报纸糊得密不透风,边缘被灯光熏得泛黄卷曲。
冷风从缝隙中钻进来,吹得桌上的白炽灯光晃动不定,摇曳出一片不安的光晕,将他伏案的身影投射在那满布灰尘和烟渍的土墙上。
那影子巨大而扭曲,随着光晕的摇曳忽长忽短,宛如一只沉默的幽灵在黑暗中游走。
面前摊开的是一张崭新的招考简章,纸张挺括,油墨尚未散尽那股淡淡的墨香。
“国家面向农村大队会计公开招考农业经营管理干部”几个黑体大字,犹如炽热的铁钎,深深烙在他的心底,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呼——”
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胸腔里那颗被冻土、账目和琐碎事务层层包裹了四年的心脏,仿佛被这口气猛然撕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滚烫而刺痛的热流,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直冲眼底。
他本能地闭上双眼,却无法阻挡那酸胀的热意如潮水般涌出,沿着眼角冰凉的皮肤蜿蜒而下。
慌乱中,他用手背去抹,却只感到那粗糙的老茧在脸上刮出一阵刺痛,泪水却是热的,像火焰般灼烧着指尖,让他忍不住一阵颤抖。
四年时光匆匆流逝。煤油灯的时代早已随着全县通电而成为过去,但这四年,犹如南三河那汹涌的漩涡,将他卷入其中,难以自拔。
回想起四年前,那是他高中毕业的夏天,墨迹未干的毕业证书还带着淡淡的油墨香气。
那时,他和田慧法,两个小姬庄最耀眼的少年,胸膛挺得笔直,站在征兵体检的队伍里。
刁副连长,那位说话像雷声般响亮的汉子,走访时拍着他父亲姬忠楜的肩膀,嗓门震天:
“老哥!你儿子政审都通过了,部队绝对要他!接了多次新兵,从没有过在读高中时就入了党的。
根正苗红,没进军营就己经是共产党员了,打灯笼都难找!”
那话语中的肯定,像一枚炽热的勋章,提前别在了年轻的姬永海心头。
他仿佛已经嗅到军营里那阵阵嘹亮的号角,看到草绿色的军装上那闪耀的红星。
然而,命运在体检表上“平足”两个冷冰冰的字前突然拐了个弯。
田慧法,烈士的遗孤,那身崭新的军装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
姬永海站在欢送的人群中,看着田慧法胸前那鲜艳的大红花,看着他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神,自己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脚下是软绵绵的河沙,整个人似乎在逐渐下陷。
后来,刁副连长私下找到他,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低声说:
“永海,那平足……是个说词,名额紧张,支部想留你当副书记,慢慢培养……你是块扎根基层的好苗子。”
扎根基层,这四个字像四颗生锈的铁钉,把他年轻的翅膀钉得死死的,把他牢牢钉在了这片河西的土地上。
再看姬忠年,这家伙比他早一年毕业,根本没打算留在“班”里。
他的心思灵活得像泥鳅,钻进了肥沃的淤泥。
大队让他去联系队里的企业项目,木器加工厂没见着影子,他倒是先在自家新起的瓦房里站稳了脚跟,那些粗壮的房梁木头,来历可疑。
筹备养殖场的黄沙和水泥,神不知鬼不觉地填满了他家院子底下的地基。
他给自己定了个目标:每天在集镇晃悠,至少“捡”五十块砖头,风雨无阻。
一年不到,三间青砖瓦房高高矗立,亮堂堂的,就像一只趾高气扬的白鹅,突兀地站在低矮的土墙和杂草丛中。
那是整个福缘大队第一份“砖瓦房”,也是他能称上“万元户”的响亮招牌。
“党的工作重心转移了!国家开始着重于搞经济建设!我姬忠年靠的…靠的是智慧!…是…是胆识!…是…是专注于挣钱,是…是理直气壮地敛财!”
当他在公社“致富经验交流会”上,梗着脖子把那句荒唐的口号大声念出时,台下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低声的议论。
这“理直气壮敛财,专心致志赚钱”十二个字,像十二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某些人的脸上。
鉴于这种情况,后来再提“万元户”时,前面总会加上“健康”两个字。通称为“健康万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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