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城没有冬天。
四季常春的暖风裹着纸浆与墨香,从倒悬的“书瀑”顶端吹下来,像谁把刚写完的宇画摊在太阳底下晒,晒得满城都浮着一层柔软的金箔。城门楼是翻开的经卷,城墙是压平的竹简,连护城河水都泛着淡金色的光——那是纸页里渗出的残墨,被阳光一照,便闪出细碎的、几乎叫不出名字的色泽。
姜明镜与萧容踏入城门时,正赶上“换风”的时辰。书瀑顶端的气孔每隔三个时辰开合一次,把地下封印里溢出的灵气以最温柔的方式推送上来。风一过,沿街屋檐垂下的“书签”便一齐哗啦啦作响,像无数只白鸽同时振翅。萧容仰起头,瞳孔里映出那些在空中旋舞的浅金光屑,忍不住伸手去接。光屑落在她掌心,化作一点温润的灵气,顺着经络游走,像有人用羽毛轻轻挠了一下心口。
“好奇异……”她小声嘀咕,指尖捻了捻,却什么也没留住。
姜明镜负手走在前面,青灰长衫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里头更暗一色的云纹。他没接话,只抬眼扫过街道——
摊贩、行人、嬉戏的孩童、摇扇的公子……人人肌肤下都浮着一层极淡的晶光,像把最薄的琉璃碾成粉,混进血肉里。乍一看与常人无异,可再细辨,便能发现他们呼吸间吐出的并非白雾,而是极细的、闪着光屑的“墨息”。
“器灵。”他淡淡道,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卖糖人的老汉手上。老汉笑呵呵地把麦芽糖抻成一只振翅的鹤,鹤身通透,关节处却浮着细小的篆纹——那是“书灵”独有的“章句节点”,等同于人类经脉。
萧容凑过来,压低声音:“宗主,他们都不是活人?”
“不是。”姜明镜语气平稳,像在陈述今日天气,“充其量是‘活字’。”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声朗笑——
“好一个‘活字’!张真人此言,倒让莫某惭愧。”
来人一袭鸦青直裰,腰间悬的并非玉佩,而是一枚空心竹简,简身钻了七个小孔,风一过,发出清越的“宫商”之音。萧容好奇地盯着那竹简,却见对方指尖在孔上轻轻一按,乐声顿止,取而代之的是竹简里传出的、极低的翻页声——像有人隔着岁月,把一册古书轻轻掀开。
莫等闲,书香城第七十二代城主,本人亦是书灵——只是比起寻常书灵,他肌肤下的光更温润,像把月华揉碎,混进羊脂玉里。姜明镜一眼看破,却懒得点破,只微一颔首:“莫城主。”
“真人远来,莫某理当尽地主之谊。”莫等闲笑吟吟侧身,折扇一引,“观书台已备薄酒,请——”
“张真人可知,这满街‘活人’为何都泛着光?”
莫等闲收了折扇,示意侍童把树梢那轮“月”再调亮些。夜明珠被机关托着缓缓降下,珠面《诗经》的凹痕里漏出更柔的银辉,像一池被搅碎的月水。他抬手,让光斑恰好落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那里,一枚指甲大的墨玉棋子正静静躺着。
“故事得从七千年前说起。”
他开口,声音忽然低了一度,像怕惊动空气里潜伏的古老回声。
七千年前,中域尚是莽原,上古大妖睨风自极北雪窟南逃。那妖物生着千张人面,每张嘴都能吐出不同季节的罡风——春为刀,夏为火,秋为霜,冬为噬骨寒。它一路走,一路把四季撕成碎片,人族修士血流成河。最终,三位已踏出“渡劫”却不愿飞升的大能联袂而至:一儒,一道,一僧。
儒者以“口含天宪”之术,吐字成山,将睨风镇于山底;
道者以“星斗挪移”之法,抽走睨风妖丹,化作地下灵脉;
僧者以“无量慈悲”之掌,覆地成印,自此灵脉被封,四季常青。
“三位前辈做完这些,连姓名都没留,踏空而去。”莫等闲指尖一弹,墨玉棋子飞起,在半空碎成千万细小光屑,光屑重聚,凝成一幅活灵活现的微型画卷—— 雪原上,三座如山背影渐行渐远;地底深处,千面妖被锁链缠住,每张面孔都在无声嘶吼。
画卷“噗”地一声散开,重新变回棋子,落回他掌心。
“封印之地,便是如今的‘书香城’。”
莫等闲把棋子推到姜明镜面前,示意他看。棋子背面,刻着极细的篆文,像一条首尾相吞的蛇:
“睨风虽被封,妖气仍丝丝外泄。寻常器物得一丝,便生灵性;飞禽走兽得一丝,便开灵智。最初三百年,此地只是荒原,却陆续有逃荒的百姓、被贬的文人、避祸的修士聚集。他们惊觉—— 丢在路边的破碗,一夜长出嘴,会喊‘饿’; 残破的经卷,风一吹,便自己翻页,发出叹息; 野狐吃了被妖气浸过的野草,竟能口吐人言,与旅客对诗。
人越聚越多,荒原成了集市,集市又成了城。可好景不长——”
他忽然收声,折扇在案几上轻轻一敲,远处“书瀑”的水声顿时低了一度,像被谁按下静音。
“妖气虽妙,却带‘破坏’本性。器物化灵,第一件事不是报恩,而是挣脱——碗会裂开嘴咬人;笔会蘸血写‘死’字;连温顺的野狐,都会在月圆夜挖出心宿主人的眼睛。短短十年,原本人声鼎沸的集市,几乎沦为妖器之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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