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还没褪尽,杨靖蹲在地头时,后颈却冒出层薄汗。
他盯着小石头娘家的高粱地——本该是嫩生生绿芽的地方,此刻东倒西歪躺着被踩烂的土块,新苗像被揉皱的绿纸片,蔫头耷脑贴在泥里。
昨儿后半夜听见牛铃铛响,我就该起来撵!小石头娘抱着半岁的娃,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她前襟沾着草屑,发辫散了一绺,可哭着哭着突然蹲下来,从兜里摸出根树枝,沿着被踩的边缘划拉:东边这垄踩了五尺,西边歪了三丈二......得记清楚,好算工。
杨靖直起腰,袖口蹭了块泥。
他记得去年秋天,王二婶家鸡啄了李大爷家菜,俩老太太能骂到队长来拉架。
可眼前这场景——被踩了地的蹲在泥里量尺寸,围观的老少爷们儿叼着烟袋不插言,倒像在看场新鲜戏。
张大山!
你家牛成精了?人群突然炸开声吆喝。
杨靖转头,就见张大山提着牛鞭冲过来,蓝布衫前襟敞着,脸红得能滴血。
他手里的鞭子甩得噼啪响,可到了地头突然刹住脚,鞭子掉在地上——那根鞭梢他前儿还炫耀过,是托人从县城捎的牛皮做的。
我宰了这畜生赔你!张大山蹲下去,粗糙的手掌碰了碰被踩的苗,又触电似的缩回来。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突然哑了:去年你家盖房,我帮着搬了二十车土;前儿你男人捎回的布票,我媳妇还帮着裁了件小褂......
牛不懂事,人得分寸。小石头娘把娃往怀里拢了拢,草屑簌簌掉在娃的虎头帽上,咱不是有互助工票吗?
你家出两个工,帮我补种,再加一筐牛粪肥地——成不?
周围人全静了。
李老四吧嗒着旱烟锅,火星子溅在鞋面上都没察觉;赵小娥攥着《共耕日志》本子,笔尖在纸上戳出个洞;杨靖听见自己心跳声,比打谷机还响——这法子听着轻巧,可搁从前,谁能想到被踩了地的不撒泼,踩地的不耍横?
张大山愣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
他弯腰捡起鞭子,又地砸在地上,震得土块蹦起来:成!
我明儿天不亮就来翻地,后晌再挑二十担水——牛棚我今晚就加锁,再让它跑出来我......我把牛缰绳系裤腰上!
杨靖没插话,只冲赵小娥使了个眼色。
小姑娘立刻猫腰钻到人群前,本子摊在膝盖上:张叔,您说的补工两日、牛粪一筐,我记在意外损耗那页成不?她笔尖悬着,又抬头:要不单开个信用账?
靖子哥说过,往后帮人得记,犯错也得记......
张大山抓起地上的鞭子,抽得路边的狗尾巴草直晃,记清楚了,张大山欠小石头家两个工!
日头爬到树梢时,杨靖蹲在田埂上抠指甲。
系统面板在眼前忽明忽暗,【共治冲突调解】的任务进度条正地往上蹿。
他摸出兜里的薄荷糖——还是王念慈昨儿塞的,说夜校备课费脑子——剥了糖纸含在嘴里,凉丝丝的甜漫开,像突然想通了什么。
当晚夜校的油灯比往常亮。
王念慈站在黑板前,粉笔头敲着俩字:蒋琬当丞相那会儿,有个下属喝醉酒误了事。
有人要治他罪,蒋琬说人有醉时,不能因醉废人......她转头时,麻花辫扫过粉笔灰,地踩了能重种,心伤了难修补。
咱共耕区的地,不就种在人心上?
小石头娘坐在第一排,怀里的娃已经睡熟。
她手指绞着衣角,突然笑出声:念慈妹子,你这故事讲得比我家那口子捎的评书匣子还带劲。散场时,她往张大山媳妇怀里塞了个布包:昨儿牛在地里饿了半夜,别饿着它——筐里有十个鸡蛋,煮了拌在草料里。
张大山媳妇攥着布包,手都抖了:这可使不得......
使得!小石头娘把布包硬塞过去,转身跑了,鞋跟踢得土块乱飞,再推我明儿把鸡窝搬你家院里!
接下来三天,杨靖总瞅见张大山在村头溜达。
他扛着锄头往东边走两步,又转身往西;蹲在碾盘上抽旱烟,烟袋锅子敲得石头直响;甚至跑到牛棚里,对着自家大黄牛絮叨:你个挨千刀的,明儿跟我去补苗,再敢耍懒我......我给你戴嚼子!
直到第三日晌午,议事角的长条凳响了声。
张大山一屁股坐下,烟袋锅子在凳沿敲了三下,火星子溅得满地:我......认罚!
明天一早,我去小石头家地里翻整!
刘会计早候在旁边,副账本地翻开。
他捏着蘸水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自愿补工两日,记共耕信用分......
加5分!张大山突然拔高嗓门,脖子上的青筋直跳,前儿赵小娥说,帮人挑水加2分,修犁加3分,我这补工比挑水累,怎么也得加5!
加5。刘会计憋着笑,笔尖落下时纸页都颤了,张大山,信用分+5。
众人哄笑起来。
李老四拍着大腿:老张头这分比他过年割的猪肉还金贵!张大山臊得耳朵通红,抄起锄头就往外走,却在门口顿住脚:笑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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