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吹灭烛火的手悬在半空,窗纸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未及披衣,门环便被叩响三下——是孙奉的暗号。
她拢了拢月白中衣,刚拉开门闩,便有冷风裹着夜露灌进来,撞得烛台底座叮当响,铜盏边缘还残留着一缕青烟,缭绕如丝,在微光中扭曲成将熄未熄的叹息。
“林先生!”孙奉的脸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发顶沾着草屑与泥点,显然是从太学后巷一路疾奔而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出的气息带着铁锈般的凉意,“程记粮行的老周刚差人带信,说各州农户往常平仓送的醒梦米,每斗都塞了纸条!”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抖开竟是叠得方方正正的粗麻纸,墨迹未干的“此米养过问字童”七个字,在月光下像跳动的火种,边缘微微晕染,仿佛吸饱了夜露的萤光。
林昭然捏着纸条的指尖微颤,那粗糙的纤维刮过指腹,留下细微的刺痒感。
她想起程知微信里说的“县吏推说半供需等户部拨银”,原以为要打一场拉锯战,却不想这看似木讷的小吏,早把算盘打到了粮米上——常平仓收的是皇粮,若这些纸条随米入了官廪,便成了户部默许民间塾童受养的铁证。
“户部今早已经着人来问了。”孙奉搓着手,眉梢都扬起来,声音压不住兴奋的震颤,“我在尚食局当差的表兄说,户部尚书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最后拍桌子骂‘好个程知微,拿皇粮当人质’,可骂完还是下了令,让各州给备案塾月供纸一刀、笔十支。”他忽然压低声音,耳语般道:“您猜怎么着?今早西市的纸坊掌柜特意来谢,说这月订单比往年多了三成,都是百姓抢着买笔墨要给孩子启蒙呢。”
林昭然望着孙奉发亮的眼睛,那瞳孔里映着残烛的余烬,忽然想起初见时这小黄门缩在廊下筛灰的模样。
那时他说“奴才别的不会,就会跑腿”,如今倒成了穿针引线的巧匠。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指尖触到他额角沁出的薄汗,温热而潮湿,“你做得很好。”
话音未落,墙根竹影里窸窣作响——不是靴底踏石,而是布履碾过落叶的轻响,沙沙如蚕食桑叶。
林昭然转头望去,月光正斜切过柴门,映出一个抱着蓝布包袱的身影。
这次是柳明漪,发间还沾着线头,鬓边别着一根绣花针,在清辉下闪出一点寒芒。
“昭然姐。”她的声音带着绣娘特有的绵软,可眼底却烧着团火,像深巷里不灭的灯笼。
包袱展开,是件青布直裰,前襟后摆密密麻麻缀满碎布片——有的是靛蓝粗布,有的是月白绫子,每片上都绣着字,“仁”“礼”“勤”“学”,针脚有粗有细,显然出自不同人手,布料摩擦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如同无数人在低语。
“前日听说有州府要查无名讲席,说‘无师名便是野狐禅’。”柳明漪抚过衣上“民师”二字,那是用几十片碎布拼出来的,指尖划过拼接处的缝线,微微凸起如脉络,“我便想,既然官府要‘德行保结’,咱们就把保结穿在身上。每户捐一片布,绣一个字,这袍子就是千万户的保状。”她指尖停在一片浅粉的桃花笺上,声音轻了下来:“今早去清河县,那县令要拘王夫子,一眼看见这袍子上有他娘绣的‘善’字,手都抖了,最后只说‘下不为例’。”
林昭然伸手抚过那些针脚,粗粝的麻线蹭得掌心发痒,像是无数双未曾握笔的手在轻轻抓挠她的皮肤。
她想起前日在茶棚听见的老妇的啜泣,想起绣娘跪下去时石板上的闷响,原来所有被压在尘埃里的期待,都顺着这一根一根的线,织进了这件百衲衣里。
“还有更妙的。”柳明漪的声音忽然放轻,近乎呢喃,“昨夜有个小丫头捧着半块蒸糕来,说她娘是洗衣妇,没布捐,就把旧围裙剪了片来。您瞧——”她翻开衣襟,内里贴着块洗得发白的青布,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学”字,线头参差,像是泪痕凝固而成,“她说‘我不识字,可我闺女要识字’。”
院角的老槐忽然落了片叶子,打着旋儿飘在“学”字上,叶脉清晰,带着夜间的湿气。
林昭然弯腰捡起叶子,触到衣料的瞬间,仿佛触到了千万双粗糙的手——卖菜的阿婆、打渔的老汉、补鞋的匠户,他们或许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却用最笨拙的针脚,给塾师们缝了件最结实的铠甲。
那布片贴在掌心,温温的,竟似还存着人间烟火的余温。
“程先生去南荒了。”
新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低哑而急促。
林昭然抬头,见程知微的书童抱着个布卷站在月光里,发梢还沾着晨露,衣襟微湿,显然是连夜赶路而来。
“我家先生走前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布卷展开,是幅未干的碑拓——正面只一个“问”字,墨色浓重如血,背面密密麻麻刻着小字:“此处无师,唯有回声”,字迹边缘略显模糊,似是拓印时手指曾颤抖地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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