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望着那些挺直的脊背。
有扎着总角的孩童,有裹着粗布的农妇,有束发的书生,甚至有个拄着双拐的老人——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在废墟上叠成一片模糊的海。
她忽然想起阿木那天仰着沾泥的脸说“字要活在肚里”,原来这些“问”字,早就在千万人肚里发了芽,只等她来做那阵催芽的风。
她解下随身布囊。
粗麻布里裹着的不只是药粉和炭笔,还有那柄陪她从太学走到流放地的止水短刃——刃身是沈砚之当年亲手赐的,刻着“守正”二字,后来被她磨去,重新錾了“破帷”。
指尖触到冰冷的刃面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试图弯腰,脊柱猛地一抽,眼前骤然发黑。
柳明漪伸手欲扶,却被她轻轻推开。
“还不能倒……”她咬破舌尖,血味唤醒一丝清明,终于将短刃缓缓插进焦土。
金属入泥的轻响被风声卷走,却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最先有个穿青衫的书生跪了下去,接着是农妇,是孩童,最后连那拄拐的老人都缓缓屈膝。
千万道目光越过短刃,落在她沾泥的月白衫子上,像无数双无形的手,托着她站成一把刀。
“着!”不知谁喊了一声。
下一刻,所有素绢同时腾起火焰。
火舌舔着“问”字的笔画,墨色在火光里晕开,像无数只黑蝶振翅。
热浪扑面而来,燎焦了她的发梢,火星子落进眼眶,烫得她睁不开眼。
她看见“问”字在夜空中飞,在断墙上跳,在每个人的瞳孔里烧——原来字真的能活,活成风,活成光,活成烧不尽的野火。
“先生……”柳明漪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烧的不是绢,是心里的忌讳。”
林昭然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火屑。
热度透过指腹传来,像极了当年在太学教穷书生们念“朝闻道”时,他们眼里的光。
她忽然想起沈砚之在相府梅树下说的“困在瘴疠之地,说的话没人听”,可此刻这千万团火,哪一团不是在替她说话?
山巅的风突然急了。
林昭然眯起眼,看见远处崖边有道黑影。
那影子立了很久,久到火光都暗了几重,才终于转身,融进渐浓的夜色里。
她知道那是谁——沈砚之的最后一枚棋子,也是他在奏章上写下“南荒不可禁”的同一刻。
“先生?”柳明漪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林昭然这才察觉,足踝的痛意不知何时漫到了腰间,喉间干得像塞了把碎草。
她望着仍在燃烧的素绢,望着那些跪着的、站着的、仰着脸的人,忽然轻声道:“去把程知微藏在破庙里的《劝学》抄本取来。”
“现在?”
“现在。”她摸了摸怀里的炭笔,“等火灭了,我们要在灰里种新的芽。”
柳明漪应了一声,转身往林子里跑。
林昭然的手指触到焦土,碰到了一片残绢。
上面的“问”字只剩下半撇,却仍倔强地指向夜空。
风带来了脚步声——先是零星,继而汇成洪流。
柳明漪抱着抄本奔来,衣角沾满泥点;书生们纷纷站起,拍去膝上尘灰;阿木的声音穿透人群:“先生!我写了好多‘问’字!”
她想笑,却只牵动嘴角。喉间干涩如焚,意识开始飘远。
最后一眼,只看见那柄深插于焦土的短刃——“破帷”二字在月华下泛着冷光,像一道撕裂永夜的裂痕。
然后,黑暗温柔地覆了下来。
等她再睁眼时,会是在南荒废墟旁的小屋里,足踝的痛意仍像火蛇啃噬,喉间干得发疼,可窗外的天已经亮了——亮得有些晃眼,亮得能看见晨雾里浮动的“问”字,正跟着山风,往更南的方向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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