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的麻鞋碾过青石板上的水洼,裤脚溅起的泥点在靛青裙裾洇开,倒像朵未及绽放的墨梅——那湿痕边缘微微晕染,触之微黏,仿佛春寒里迟迟不肯落定的一滴泪。
工部匠坊的朱漆门半敞着,穿短褐的老匠头正踮脚往门框上挂草绳,见她身影便直起腰,粗粝的手掌在围裙上蹭了蹭:“林公子来得巧,程小吏刚把新制的笔送后堂了。”话音落下,檐角铜铃轻响,一声脆颤荡入耳膜,像是某种暗号悄然落地。
后堂霉味混着松烟墨的苦香,在鼻腔深处凝成一层薄涩;墙角陶瓮盖掀开时,炭灰簌簌飘起,落在手背上竟有微温,那是终南山青冈木烧足七日七夜后仍不肯散尽的余烬。
程知微蹲在瓮前,竹片拨弄着黑灰,指节沾满墨尘,却小心托着一方锦盒起身:“按你说的,笔芯掺了蜂蜡、松烟与硝石粉,火烤过再埋进炭窑三日——遇温则显,遇冷复隐,就像春雪化溪,只消一点暖意。”他声音低沉,带着炉火熏烤后的沙哑,“试写时字迹淡得像没墨,可前日我把笔揣在怀里走了半条街,袖中那页纸……”他从袖中抽出张皱巴巴的麻纸,指腹缓缓抹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您瞧。”
林昭然接过纸。
原本素白的纸面正浮起浅褐色的字迹,是《论语》里的“有教无类”,笔画边缘还带着蜂蜡融化的细痕,像春雪初融时山涧的纹路——那痕迹随她掌心温度渐次清晰,指尖抚过之处,墨色如呼吸般轻轻涨动,仿佛文字本就蛰伏于纤维之中,只等一缕体温唤醒。
她指尖微颤,不是因感动,而是忽然明白了:这不只是蜂蜡,这是从炼丹残方里偷来的“温显之法”。
正如禁令越严,人心越烫。
“百支笔都在夹墙里。”程知微掀开通往后院的布帘,墙根下整整齐齐码着木箱,箱盖刻着“童蒙问津录”的字样,木纹粗糙,指尖划过能感到一道道手工凿刻的凹痕,“柳娘子天没亮就来了,说要亲自检查每本书的夹页。”
穿过布帘时,林昭然听见细碎的撕纸声——不是撕裂,而是缓慢剥离旧浆糊的粘连,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克制。
柳明漪跪坐在草席上,面前摊开半本《童蒙问津录》,左手捏着裁纸刀,右手将灰墨笔轻轻塞进书页夹层。
她的指尖沾着糨糊,微凉而黏腻,鬓角垂落的发丝被汗湿成小卷,贴在额侧,呼吸轻促却稳定。
见林昭然进来,抬头笑了笑:“昨儿傍晚我去染坊取蓝布,听见几个绣娘嚼舌根,说赵大人要立‘女诫碑’,碑额还要皇上题字呢。”她的声音轻下去,指尖却重重压住书页,糨糊在指缝挤出细小的白泡,破裂时无声,却像某种决绝的誓言。
林昭然蹲下来,拿起一本装好的书。
封皮是粗麻的,摸起来像农妇的手背,糙而温厚;夹页处微微鼓起,指尖轻按并无异样,唯有翻动时,纸页摩擦发出极轻的“簌”声,如同种子在土中翻身。
“明日辰时,”她将书轻轻放回箱中,语气平静如常,“让书驿的伙计挑最旧的商队——运盐的、卖茶的、走货郎担的,专挑官府盘查最严的关卡过。”
“他们查得越狠,书就被揣得越紧。”柳明漪将最后一支笔塞好,用碎布擦了擦手,“我阿爹说,当年盐贩子藏私盐,用泥封了埋在粪车里,官府越查得凶,泥封得越瓷实。”她忽然压低声音,“就在今晨,有个伙计提着箱子绕了三条巷才甩掉盯梢的小吏。”
林昭然的指甲轻轻叩了叩木箱,声音短促如更漏滴落。
赵元度的《正本疏》她昨日在碑前看过,“禁女学”三字像淬了毒的箭。
可箭簇越利,越要找块软肉扎——她抬眼看向程知微:“礼部的草案,你可拿到了?”
“拿到了。”程知微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展开是半页残纸,墨迹未干,散发出淡淡墨锭清苦,“他们拟了七款禁令,头一条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在太常寺当值时,翻到贞元年间的《内廷起居注》……”他的拇指摩挲着纸角,“睿皇后设内学堂的实录,我抄了三份,一份送内廷典籍库,一份给了孙奉,还有一份……”他看向林昭然,“藏在您书房的砚台下。”
“好。”林昭然将残纸收进袖中,“孙奉那边,该动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半个时辰后,晨雾尚未散尽,孙奉已在御花园的紫藤架下见到老绣娘。
他裹着青衫,扮作洒扫的小太监,袖中还揣着从书驿顺来的《童蒙问津录》,纸页已被体温焐得微暖。
老绣娘的银簪上沾着线头,正蹲在花池边择蕙兰,泥土的气息混着兰叶清香扑鼻而来,她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小公公可是为那碑的事?”
“娘娘们在佛堂抄经,”孙奉蹲下来,将书轻轻摊开,纸页窸窣作响,“您看这字图,‘人’字像不像张开的双臂?‘木’字像不像树杈?”他指着书中的启蒙图,指尖划过线条,留下淡淡的油脂印,“要是用五色丝线绣成香囊,每囊一字,小郡主们玩着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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