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蹲在槐叶前,指腹碾过炭灰,那灰还带着余温,像碾过一捧将熄未熄的火种,细微的颗粒在皮肤上刮出沙沙的响,仿佛有火星在指缝间噼啪轻爆。
夜风从破庙的檐角漏进来,带着秋露的湿气,拂过她裸露的手腕,激起一层薄栗。
更鼓声已过三更,程知微的马蹄声早被巷口的雾吞没,但他方才说的“禁妄言令”四个字,却像铜铃悬在耳道深处,嗡嗡不绝——礼部要禁的不只是唱本、星图,连医馆传方、丧家抄经、绣娘织谱,都要算成“非典之学”。
她想起白日里阿阮指尖轻抚星图地砖时说的话:“看不见的人,耳朵最会记路。”若这令一下,那些靠耳朵辨阶、靠指尖识纹的人,都将被封进黑箱里,连呼吸都得噤声。
“昭然兄?”盲童的歌声渐歇,一个小小身影摸索着靠近,手指勾住她的衣摆,像幼猫攀住枝条。
那手温软,掌心却已有细茧,是常年摸线、捻针磨出的印痕。
林昭然握住那只小手,茧子蹭过孩子指节,触感粗粝又温热,像摸到一截新生的藤蔓。
她忽然想起老周在狱中说的那句:“炭粉遇火则燃,遇水则墨,遇土则藏。”——禁令是水,可水只能淹,淹不住人心要冒的泡。
她抬眼望向后堂,柳明漪的绣绷还挂在梁上,月光透过破窗斜斜切进来,像一柄冷银的刀,割开黑暗。
绷上未完成的并蒂莲投下蛛网似的影子,在风中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挣脱丝线,飞入夜空。
“去把柳娘子请来。”她对小娃轻声道,声音低得像风吹过草尖。
后堂很快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柳明漪裹着件青布衫,发间还别着未收的银簪,针脚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粒不肯睡去的星子。
“可是要改寿衣的花样?”
“不是改花样,是要借花样做文章。”林昭然拉她在草席上坐下,草席粗糙,摩擦着裙裾,发出沙沙的轻响,“礼部要禁‘非典之学’,我们便说他们禁错了——绣娘的祖传图谱,怎么能算‘非典’?柳娘子,你去联络金陵城三十家绣坊,让她们联名上书,说‘女红正典未明,祖传纹样被误作异文’,求官府‘勘定正统’。”
柳明漪的银簪晃了晃,眼底浮起笑意,像月光落入深潭:“您是要他们来查?查得越细,咱们的东西越得刻进官谱里。”
“正是。”林昭然指节叩了叩草席,声音沉实,“他们要立规矩,我们便请他们来定——定下的规矩,便是铁律。”
柳明漪起身时,发间银簪碰响了绣绷,绷上的并蒂莲在风中轻颤,丝线交叠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像一场无声的私语。
林昭然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帘后,又喊住正收拾星图地砖的程知微:“你明日去工部找周女史,把‘触读谱’和‘灰墨方’夹进《女红正典》修订草案里。记得在附录加一句‘据《西域图志》残卷,汉代已有盲文织锦’。”
程知微的笔袋在腰间叮当作响,玉坠与铜环相击,发出清越的脆响。
“可《西域图志》残卷……”
“我知道是你抄的。”林昭然从袖中摸出半块炭,在砖上画了道古拙的纹路,炭粉簌簌落下,像灰蝶振翅,“世家最认‘古制’二字,他们若说这是伪,便是在打自己‘尊古’的脸。”
程知微低头盯着那道砖纹,喉结动了动,仿佛吞下了一块灼热的炭。
他将笔袋系紧,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供桌上的残香忽明忽暗,一缕青烟歪斜着,像在挣扎。
三日后的早朝,沈砚之在值房翻到那叠绣娘的联名书时,砚台里的墨汁正泛着冷光,像凝结的夜。
孙奉捧着茶盏立在廊下,看自家大人的眉峰微微一蹙,又舒展成极淡的弧度——这是要“勘定”的意思。
礼部的议典堂里,檀香熏得人头脑发沉,香烟袅袅盘旋,像缠绕的旧梦。
主司大人拍着案几:“盲文织锦?从未听过!分明是妖异之术,该删!”
沈砚之的指尖在《女红正典》草案上停住,停在“触读谱”三个字前,纸面微糙,墨迹沉实。
他抬眼看向堂中悬着的寿衣——正是那日从绣坊抄来的,星图用金线绣在衬里,针脚细密如星轨,在香雾中隐隐发亮。
“孙奉。”他唤了一声,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沉香,“去将库房里的三万件同类绣品账册取来。”
孙奉应了,转身时瞥见大人袖角露出半截绢帕,正是前日在御花园拾到的——林昭然遗落的,帕角绣着株石竹,边上用炭笔写了句“屋漏见天光”。
账册摞上案时,主司大人的额头渗出细汗:“三万件……这、这成何体统!”
“体统?”沈砚之翻开《先秦礼器图录》,指腹划过其中一页,纸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考工记》载‘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若先秦无此制,谁能断言?”他合上图录,声音像冰棱敲在玉案上,“凡有古制可溯者,暂列附录,三年后议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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