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在三人名字旁的签到簿备注栏中,以一种只有他们自己人能看懂的隐语,标注了七个字:“皆曾持静火灯”。
笔尖落下时,他脑海中闪过三年前那个雪夜——破庙中,十二盏微弱的油灯在寒风中摇曳,却始终不灭。
那是他们第一次集会,每人手中一盏“静火灯”,灯芯以蜂蜡与青蒿油调制,火光幽蓝,不惧风雪。
先生说:“灯在,道就在。”
做完这一切,他放下笔,心中一片澄明。
他在低语,像是在对那个看不见的对手说:“你们用官阶权位讲尊卑,我们就用薪火相传讲共证。他沈砚之坐得上那首席,却再也坐不回那个唯他独尊的旧秩序了。”
三日后,国子监南院。
秋日高阳,却驱不散场内肃杀的寂静。
数百名学子与百姓早已到场,却无人交头接耳,连衣袂摩擦的窸窣声都几近于无。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讲台一侧。
那里,一方空席被巨大的红绸覆盖,静静伫立,像一座无字的牌位,透着一股神秘而庄严的气息。
红绸在微风中轻轻鼓动,如心跳般起伏,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近乎血色的光泽。
沈砚之的十六抬大辇在院外停下,帘子掀开一角,他深邃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那方红席上,久久未动。
孙奉在他身侧,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首辅,民间已有传言,说那席是为‘道’所设,非为人。”
为“道”所设。
沈砚之的指节在膝上轻轻敲击,节奏缓慢而沉重,像更鼓敲在心上。
他忽然想起幼年时,先生曾问他:“礼为何物?”
他答:“尊卑有序。”
先生摇头:“礼者,敬也。敬天,敬地,敬道,敬人。”
那时他不懂,如今……
良久,他吐出两个字:“落轿。”
没有鸣锣开道,没有属官簇拥。
他独自一人,缓步走下车辇,步行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他走到那红席之前,并未伸手去掀那片刺目的红绸,只是静立片刻,而后转身,在旁边早已备好的下首听席上,正衣冠,端然而坐。
此一举,如巨石投湖。
在场数百人亲眼目睹,当朝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甘居次位,将那不知为谁而设的空席,奉在了尊位。
林昭然一身素衣,自人群后方缓缓登上讲台。
她没有看沈砚之,目光平和地扫过全场,声音清澈如泉:“今日,不言政,不谈策,只与诸君共读《礼记·学记》一节。”
她讲“教学相长”,引的却非圣人典故,而是前朝一位老铁匠授徒的旧例。
“师父传艺,不先教如何挥锤,而是让徒弟先听风箱之声,辨炉火之色。师父说,铁有铁言,火有火语,听懂了,才能打出有魂的器物。这便是‘教’。而徒弟年轻,目力好,能看出炉火中一丝极细微的色变,提醒师父火候将过。这便是‘学’。父斩柴,是为了子能识字;师铸犁,是盼着徒能读经。传授与领悟,本就是一体两面,并无高下之分。”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如清泉击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讲到“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时,她忽然停顿下来,目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笔直地投向了坐在下首的沈砚之。
“敢问,在座可有不解之惑?”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轻轻吹拂起那方红绸的一角,无声扬起,像一个执着而沉默的问询。
回到相府,沈砚之彻夜未眠。
书房的灯火亮到天明。
他命孙奉取来那日听讲时随手记下的笔记。
灯下,他看着纸上自己竟不自觉记下的七个字——“教化非赐予,乃唤醒”,那笔迹奔放而凌厉,陌生得仿佛出自他人之手。
他试图用袖口擦拭,可墨迹已渗入纸背,越擦越深,如同思想的烙印。
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那红绸之下,真无人坐?”
孙奉躬身回答,声音比夜还静:“回首辅,国子监洒扫的老仆说,第二日清晨去打扫时,见那红绸下的椅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香灰,似有人用指尖蘸灰书写,后被晨风拂散,仅余‘道不迎…’三字轮廓。老仆不敢妄言,只敢禀报。”
道不迎,亦不拒。
沈砚之缓缓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许久没有言语。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浅浅的阴影,晦暗不明。
良久,他再次睁开眼,眼底的浑浊已然散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清明。
“明日,我要见她。”
孙奉心中巨震,愕然抬头:“首辅,以……何身份?”
沈砚之的指尖轻轻抚过纸上那七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以求学者。”
与此同时,城西的破庙里,韩霁刚刚带回了最新的消息:“监里的学子们昨夜私下传抄讲录,都在说‘首辅低头,道席居上’。这话已经传出监外,整个京城的茶楼酒肆都在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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