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陆栖鸾留她们在府中用了一顿精致却不失温馨的家宴。
八仙桌上摆着四荤四素,陆栖鸾特意将一道清炖鸡脯夹到安盈碗中,温声道:多吃些,正长身子呢。她说话时眼角带着细纹,那笑容有着长辈的慈爱。
石安盈只觉得这位陆娘子见识广博,言语风趣,待她又亲切,心中那点拘束早已烟消云散,话也多了起来,将自己平日里读书的困惑、对山外世界的好奇都问了出来。
陆栖鸾便说起自己年轻时乘船过钱塘江,恰逢八月潮信,那排山倒海的气势。
又说起到蜀地收锦时,在险峻的栈道上如何小心翼翼地行进。她说得生动有趣,连侍立一旁的丫鬟都听得入神。
最难忘的是在岭南,陆栖鸾抿了口茶,语言不通,气候湿热,为寻一批特殊的染料,我在山林里转了整整三日。她轻轻摇头,那时真是年轻,什么苦都吃得。
安盈听得入神,连筷子都忘了动。这些鲜活的故事,比书本上的文字更让她心潮澎湃。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暖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柳月娘与颜芸姑在隔壁挑选绣样,隐约传来她们轻柔的交谈声。
这边陆栖鸾与安盈对坐饮茶,茶香袅袅中,气氛格外宁静。
陆栖鸾端详着安盈明亮的眼眸,忽然问道:安盈,你觉得玲珑阁如何?
很大,很漂亮。安盈老实回答,每样东西都精致,来往的客人也都体面。陆娘子您真了不起。
陆栖鸾微微一笑,目光投向窗外那株在寒冬中依然挺立的老梅,声音渐渐悠远:可现在这般光景的玲珑阁,当年不过是个连招牌都没有的小布庄。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我嫁过来刚满一年,夫君就染病去了。公婆性子软,遇事只会叹气。
族里的叔伯们便寻上门来,说我无所出,这一支香火已断,要帮着铺子。
安盈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她想起村里那些失去相公的妇人,若是没有儿子,连仅有的几亩田都会被族亲收走。她能够想象,当时的陆娘子该有多难。
那时人人都劝我,陆栖鸾语气平静,眼神却锐利起来,说一个寡妇,守着铺子做什么?不如交给族里,换些银钱安稳度日。
她转头直视安盈,可我不甘心。那是我夫君留下的,是我们一点点经营起来的心血。凭什么他们说拿走就拿走?
那您怎么办?安盈忍不住追问。
怎么办?陆栖鸾唇角泛起一丝冷意,我舍下脸面,该哭的时候哭,该闹的时候闹,让四邻八舍都看清他们的嘴脸。他们说我不会经营,我就白日守在铺子里,从辨认布料开始学起,晚上对着账本一字字地啃。
她的声音渐渐有了力度:他们断我货源,我就亲自南下苏杭,重新寻找供货的商贾。他们挖走伙计,我就提拔肯吃苦的学徒。他们散布流言,我就用更好的料子、更公道的价钱来说话。
说到这里,她语气又柔和下来:这铺子不但没倒,反而慢慢立住了脚跟。从小布庄到玲珑阁,一步步走到今天。
安盈望着陆栖鸾,没想到这位看似优雅从容的女商人,原来也经历过这般艰难的岁月。
同你说这些,陆栖鸾放下茶杯,目光温和,不是要诉苦。只是想说,这世道对女子多有束缚,但只要自己不认输,总能走出一条路来。你颜先生常夸你聪慧,我瞧着,你骨子里也有股不服输的劲儿。
她这番话,既是感慨,也是鼓励,更隐隐透露出她对安盈的期许,她在这个来自乡野的女孩身上,仿佛看到了些许自己当年的影子,那份不甘于被命运摆布的倔强。
陆栖鸾正与安盈说着体己话,外间传来侍女轻柔的通报声:“东家,岳娘子到了,说是前日您要的那批苏工织金锦样子送到了,她亲自给您送来。”
陆栖鸾闻言,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真切又带着几分惊喜的笑容,对安盈道:“这可真是巧了!正说着往事,我这好姐姐就来了。她姓岳,名红绫,是我在苏杭一带最信得过的供货伙伴,这些年若没有她鼎力相助,我这‘玲珑阁’的货源怕是要艰难许多。”
她边说边起身,语气轻快,“走走,安盈,我带你去见见这位岳姨,她性子爽利,见识也广,你定会喜欢。”
说着,她又扬声请隔壁的柳月娘和颜芸姑一同过来。
几人移至更为宽敞的正厅,刚坐定,便听得一阵爽朗却不失沉稳的笑语声由远及近:“我说栖鸾妹子,你这府上的梅花香真浓,莫不是知道我今日要来,特意开的?” 话音未落,一位妇人已由侍女引着,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只见她约莫四十出头年纪,穿着一身绛紫色牡丹纹的缎面褙子,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光滑饱满的圆髻,戴着一套赤金点翠的头面,虽略显富态,但眉眼开阔,笑容明朗,周身透着一股长年行走四方蕴养出的干练与豁达之气。
她手中捧着一个锦盒,目光先在陆栖鸾脸上顿了顿,带着熟稔的笑意,随即转向厅内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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