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就在李明宇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冲破那层薄薄的T恤时,周秀兰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她没有看李明宇的眼睛,视线飘忽地落在他床头一根翘起的木刺上,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僵硬、几乎称不上是笑容的弧度。
“啊,” 她发出一个短促无意义的音节,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比刚才更哑,“……妈……妈中午……有点事儿,出去了一趟,没顾上回来给你弄。” 她的手无意识地揪着围裙的边缘,把那块同样洗得发白的布揉得一团糟,“饿坏了吧?妈这就……这就热粥去……”
“什么事儿?!” 李明宇猛地从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站起来,动作太大,床头堆着的几本旧习题册滑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闷响。他顾不上去捡,赤脚踩着冰凉粗糙的水泥地,几步就跨到狭窄的过道里,逼近母亲。那股熟悉的、带着汗味和廉价皂角的气息扑面而来,此刻却让他胃里那股灼烧感更烈。“重要到连锅都顾不上端开?重要到能让粥搁这儿结成块?!重要到忘了你说‘中午回来吃饭’?!” 他一句比一句冲,像个被点燃的炸药桶,梦里失去至亲的恐惧与现实里被忽略的委屈、对贫瘠生活的绝望,统统炸裂开来。
周秀兰被他逼人的气势迫得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终于抬起眼看向儿子,那张蜡黄疲惫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惶、无措,还有一丝极力掩饰却藏不住的……心虚?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嗫嚅了半天,只挤出一句苍白无力的:“别……别嚷嚷……宇宇……妈这就……”
“你中午到底去哪儿了?!” 李明宇根本不管她说什么,血丝一点点爬上他的眼球,他死死盯着母亲嘴角那点刺眼的油渍,仿佛那是烧红的烙铁,烙在他的心上,“你嘴角那是什么?!菜籽油?猪油?反正不是咱家锅里能有的味儿!”
最后这句话像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捅破了周秀兰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防线。她身体剧烈地一晃,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点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得像被强光照射的飞蛾,拼命想躲闪,却无处可逃。“我……我……”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是不是又去求那个姓张的了?!” 李明宇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要刺破屋顶,“是不是又去超市了?!是不是又去给人下跪了?!!” 超市经理那嫌恶的嘴脸、母亲被推倒在地的狼狈、泡面桶轰然倒塌的巨响、经理慢条斯理擦拭袖口的动作……所有刻意被他压在心底、被噩梦暂时覆盖的画面,此刻洪水般汹涌回潮,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说话啊!!”
他的吼声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炸开,震得墙上那面老挂钟的玻璃罩都在嗡嗡作响。
周秀兰猛地一抖,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她那点强装的镇定彻底粉碎,枯瘦的身体像秋风里的落叶般簌簌发抖。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瞬间爬满了她沟壑纵横的脸颊。她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门框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指缝里泄出,撕扯着凝固的空气。
“……没……没有……不是……” 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否认着,却毫无说服力。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儿子那双燃烧着怒火和巨大痛苦的眼睛。那个薄薄的、印着超市LOGO的旧工资袋,像一个无声的嘲讽,静静地蜷缩在她洗得发白的旧挎包最深处。袋口敞开着,露出里面几张可怜的、皱巴巴的零钞——那是张经理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最终“恩赐”给她的一点“补偿”,换取了她最后的尊严和沉默。
李明宇看着母亲蜷缩在地上、抖成一团的身影,看着她指缝间汹涌的泪水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母亲无声的崩溃,比任何辩解都更残酷地证实了他的猜测。胃里那团灼烧的火焰瞬间被冰冷的绝望浇灭,只剩下麻木的剧痛和灭顶的窒息感。
他张了张嘴,嗓子眼像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出租屋里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沉甸甸地压下来,挤压着他的胸腔。墙上挂钟的秒针,每跳动一下,都像重锤砸在他的神经上。
他猛地转身,赤脚狠狠踩过散落在地上的旧习题册,冲向那扇斑驳的木门。他甚至没看方向,只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逃离母亲绝望的哭泣,逃离冰冷刺骨的现实。拉开门栓的金属摩擦声异常刺耳,他像头受伤的困兽,一头撞进了门外沉沉的暮色和依旧灼人的闷热里。
身后,是出租屋内母亲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穿透薄薄的门板,追了出来,死死钉在他的背上。
李明宇的牙齿狠狠碾磨着嘴里那团软烂发黏的混合物。变质的酸腐味、浓重的八角桂皮香、萝卜的咸酸和辣椒的灼刺,搅成一股滚烫的泥石流,野蛮地冲刷他的口腔黏膜,然后沉沉地坠入胃袋深处,烧灼着那片早已空荡的废墟。每一次咀嚼,下颌肌肉的牵拉都扯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根无形的锥子在凿他的神经。
碗里那块暗沉的酱牛肉,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像一块凝固的血痂。母亲的谎言,裹着超市廉价的油纸,如今就摊在他碗里,散发出遮掩不住的、濒临溃败的气息。他不用抬眼,也能感觉到母亲那勉强堆砌在浮肿眼皮上的笑容,那投向他的、小心翼翼又带着卑微期待的目光。那目光比牛肉的酸腐更让他窒息。
父亲沉默的咀嚼在一旁伴奏,牙齿切断咸菜梗的“咔嚓”声单调而刺耳。李明宇的目光飞快地掠过父亲低垂的头颅,掠过那工装裤膝盖处磨破的大洞,掠过破洞下面那片灰黄色的、新结的痂。那疤痕像一块丑陋的补丁,牢牢钉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破碎的尊严上。父亲悬在半空又最终落下、只夹起咸菜的筷子,是一种更大的沉默,一种更深的无力。他什么都知道。
喉咙被那块黏腻的牛肉死死卡住,咸涩的汁液固执地、缓慢地沿着食道向下爬行,所过之处留下火辣辣的灼痛。这痛感一路向上蔓延,烫得他眼眶发胀,鼻根酸涩。他猛地低下头,几乎把整张脸埋进碗里,扒饭的动作骤然加快,筷子撞击着碗壁发出急促的、不甚悦耳的声响。滚烫的饭粒混着那令人作呕的肉块和萝卜,被他强行塞进喉咙深处,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伴随着喉结剧烈的滚动。
不能吐出来。绝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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