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把我和哥往石头堆后面推,自己往前站了半步,手里的石头举到胸前:“你想干啥?”她的声音有点哑,却站得笔直,像埂子上的玉米杆,看着细,其实硬得很。
那人咧开嘴,露出更多黄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被堵住的风箱。他抬起手,指向车筐里的蓝布包,又指了指我和哥,最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哥突然尖叫起来——那人的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的疤,纵横交错,像被什么东西抓过。妈猛地把石头砸了过去,石头擦着那人的耳朵飞过,砸在玉米杆子上,“咔嚓”断了根细杆。
那人没躲,只是歪了歪头,像是觉得好笑。他突然往前冲了两步,速度快得像阵风,褂子下摆飞起来,露出腰上别着的东西——是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刀头用麻绳缠着,闪着暗沉沉的光。
“跑!”妈拽着我们就往玉米地里钻。玉米杆子“噼里啪啦”地倒下来,叶片抽在脸上,像被人用指甲抓,火辣辣地疼。我被哥拽着,脚下的埂子坑坑洼洼,好几次差点绊倒,耳边全是那人的喘气声,像在啃什么东西。
玉米地里比外面暗了半截,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无数只眨动的眼睛。妈拽着我们趴在一丛茂密的玉米后面,这里的杆子长得密,叶片几乎能把人整个遮住,只有风吹过时,才能从缝隙里看见外面的动静。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撞得肋骨生疼。哥捂着嘴,眼泪从指缝里往外淌,肩膀一抽一抽的。妈趴在最外面,后背紧紧贴着玉米杆,手里还攥着那把剪刀,刀刃抵着自己的胳膊,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故意——血珠正顺着刀刃往下滴,落在干硬的土地上,洇出个小小的红点。
那人的脚步声在外面徘徊,镰刀偶尔“当”地撞在石头上,发出刺耳的响。他好像在找我们,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像磨刀子的声音。
“在这儿呢……”他突然朝我们这边喊了一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妈猛地把我们的头按下去,玉米叶盖了我们满头满脸,带着股腥甜的味,像是刚割过的草。
脚步声停在了我们头顶。我能看见他的布鞋底,沾着新鲜的玉米叶汁液,绿油油的。他的影子投在我们前面的地上,手里的镰刀垂着,刀尖在地上拖出道白痕。
“出来吧,小崽子们……”他的声音贴着玉米杆传下来,带着股口臭,“我看见那丫头的红头绳了。”
我这才想起,早上妈给我扎的红头绳,刚才钻玉米地时勾在了叶子上,现在正挂在外面的杆子上,像条小蛇。哥的指甲掐进我的胳膊,疼得我差点叫出声。
那人突然伸手抓住了红头绳,轻轻一拽。我看见妈握着剪刀的手猛地抬起,指节白得像骨头。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突突突”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有什么机器正往这边冲。
那人的动作停了。他侧耳听了听,突然骂了句脏话,转身就往玉米地深处跑,镰刀“哐当”掉在地上,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沙沙”的叶响里。
妈还保持着举剪刀的姿势,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像层湿纸。过了好半天,她才长长地喘了口气,手一软,剪刀掉在地上,发出“叮”的轻响。
“他走了?”哥的声音哑得像砂纸。
妈没说话,只是把我们搂进怀里。她的胳膊还在流血,血蹭在我的脸上,又热又黏,混着她的眼泪,咸得发苦。“没事了……”她不停地说,可牙齿在打颤,“是拖拉机……刚才听见的,是刘家庄拉化肥的拖拉机。”
我抬头看她的脸,汗珠子和泪珠子混在一起往下淌,沾湿了嘴角。她的嘴唇咬破了,渗着血丝,可眼神却亮得很,像两簇刚被风吹过的火苗。
“那鸡蛋……”我想起蓝布包。
“鸡蛋不重要,”妈抹了把脸,把碎发捋到耳后,露出被玉米叶划红的耳根,“人没事就好。”她捡起地上的剪刀,又看了看那把被丢下的镰刀,突然抓起镰刀往石头上砸,“哐哐”的响震得玉米叶落了我们一头,“让你吓唬孩子!让你抢东西!”
哥突然指着我的脚:“妹的鞋丢了。”我这才发现,右脚的凉鞋不知什么时候掉了,脚底板被石子划了道口子,血珠正往外冒,混着泥,像朵烂掉的花。
妈赶紧撕下衣角,蹲下来给我包脚。她的手还在抖,包得歪歪扭扭,可那股劲儿却很稳,像在做件天大的事。“等会儿到姥家,让她给你敷点草药,很快就好。”
“妈,你刚才怕吗?”哥突然问。
妈包脚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了看玉米地深处,那里的叶子还在“沙沙”响,像是在说悄悄话。“怕,”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怕得腿都软了,可我要是倒下,你们咋办?”
她把我背起来,哥跟在后面,手里拎着那把捡来的镰刀。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玉米地里,像串歪歪扭扭的惊叹号。远处的拖拉机声越来越远,土路尽头的炊烟正袅袅升起——那是姥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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