垦荒的战场,硝烟是凝固的汗水与血水,是冻土被强行撕裂时腾起的冰冷尘埃,是野草根茎断裂散发出的、混合着泥土腥气的枯败气息。沈微婉佝偻在冰冷的土地上,如同一个被风霜摧残殆尽的稻草人,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支撑着她残破的躯壳继续这场与大地角力的酷刑。
日复一日。
“咚!咚!咚!”
锄头砸在冻土和顽石上的闷响,成了这片荒地上唯一的旋律。虎口早已崩裂无数次,鲜血混着泥土,将锄柄染成暗红,每一次紧握都带来钻心的刺痛,如同握着烧红的烙铁。左臂因过度用力而肿胀酸痛,每一次举起都牵动着断裂的肋骨,剧痛如同无数根钢针在胸腔里攒刺。右腿麻木而沉重,仿佛不属于自己,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骨头错位般的锐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如瀑。
新翻开的土地,在她身后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延伸着。
一寸,一寸,又一寸。
板结的冻土被强行撬开,露出底下同样贫瘠、布满细小石砾的深褐色土层。翻出的草根虬结盘绕,像无数条僵死的蛇,散落在冰冷的泥土上。大大小小的石块,从拳头到磨盘,被沈微婉用锄头撬松,再用那双早已不成样子、指甲翻裂、皮开肉绽的手,生生抠出来,拖到荒地边缘堆积,如同筑起一道绝望与希望交织的界碑。
背上的伤口在反复的弯腰、发力中一次次崩裂,温热的液体渗出,浸透破烂的衣衫,又在寒风中迅速冷却、凝固,带来刺骨的冰凉和黏腻的不适。但她早已麻木,痛楚只是身体发出的、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安儿小小的身影,始终在翻开的泥土边缘晃动。他依旧病弱,小脸苍白,呼吸滚烫急促,但那双因高烧而有些浑浊的大眼睛里,却多了一丝奇异的专注。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捡拾母亲翻出的小石子。他学着母亲的样子,用一根枯瘦的小木棍,在相对松软的新土上,极其认真地、一下一下地戳着、划拉着,试图将那些顽固的草根残须挑出来,或是将稍大些的土块敲碎。动作笨拙,效率低下,却带着一种孩童最纯粹的、想要靠近土地、靠近母亲的执着。
终于!
当沈微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块碗口大的石头从深坑里抠出来,甩到石堆上时,她拄着锄头,艰难地直起早已失去知觉的腰背。
眼前,一片大约一分(0.1亩)见方的、新翻的、深褐色的土地,如同一个巨大的、刚刚结痂的伤口,赤裸地呈现在灰暗的天光下。它依旧贫瘠,布满碎石和草根残骸,散发着冰冷的土腥气。但在这片被绝望笼罩的荒原上,它却如同神迹!
成了!
活命的口粮田!
沈微婉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叶撕裂般的灼痛。汗水混着血污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在寒风中冻成冰碴。她看着这片用命换来的土地,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名为“希望”的微光,如同被投入油料的火焰,轰然爆燃!
播种!
必须立刻播种!抢在冻土再次板结之前!
她挣扎着挪到荒地边缘,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最深处,掏出三个同样破旧、却包裹得异常仔细的小布包。
第一个布包,是张婆给的。解开,里面是几截干瘪发黄、带着芽点的老红薯藤。这是张婆从自己窖藏的老藤上分给她的,如同传递生命的火种。每一截藤蔓都枯瘦脆弱,仿佛一碰即断,上面零星几个暗红色的芽点,却蕴含着惊人的生命力。
第二个布包,是她昨日咬牙,用卖腌菜得来的铜钱里,极其“奢侈”地拿出五文钱,在镇上粮种铺买的。解开,一小捧金黄色的玉米种子静静躺在掌心。颗粒饱满,带着谷物特有的光泽和生命力。每一粒都沉甸甸的,压着她的心——那是五文钱!能买多少麸皮!能换多少安儿的药!
第三个布包最小,里面是她零零星星、如同蚂蚁搬家般,每次卖腌菜后省下一两文,一点点攒起来买的葱姜种子。葱种细小如墨,姜种则是几块带着芽眼的、如同枯木疙瘩般的姜块。它们看起来如此不起眼,却承载着换钱的希望。
每一粒种子,每一截藤蔓,此刻在她手中,都重逾千钧!那是她和安儿未来的口粮,是活下去的根基!
她抱着种子,如同抱着初生的婴儿,拖着那条麻木剧痛、几乎无法支撑的右腿,一步一挪,挪到新开垦的土地旁。安儿也摇摇晃晃地跟过来,蹲在她身边,小手紧紧攥着那根小木棍,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一种懵懂的庄重。
沈微婉的目光扫过这片新地。张婆的话在耳边回响:红薯耐贫贱,玉米需光照,葱姜爱向阳……
她心中有了盘算。
她艰难地弯下腰,用枯枝在靠近边缘、相对背风的地方划出一条浅浅的沟。然后,极其小心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拿起一截老红薯藤。那干瘪的藤蔓在她布满血污和裂口的手中微微颤抖。她将它平放在浅沟里,芽点向上,再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如同覆盖初生婴儿般,拨动冰冷潮湿的泥土,将它浅浅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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