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日头毒得很，却毒不过汉部落里蒸腾的那股子忙劲儿。
新筑的夯土墙圈出了一片喧闹的生机。墙外，新垦的田地里，粟杆壮实，穗头灌了浆，沉甸甸地压弯了腰，一片耀眼的金黄。人们埋首其间，挥着新打制的铁锄清理最后的杂草，汗珠子砸进土里，呲啦一声仿佛就能冒起股青烟。墙内，工坊区的炉火就没熄过，风箱呼啦，铁锤叮当，每一次敲击都迸溅出火星，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和金属锻打的特有味道。纺织区那边，改进后的织机哐当作响，小纺带着女人们手脚不停，染出条纹的麻布像流水一样淌出来，堆在一旁。
孩子们在新建的屋舍间追逐打闹，笑声尖利，冲撞着忙碌的喧嚣。
阳歌站在稍高处，目光沉静地扫过他的领地。这景象是他一手推动出来的，铁器、农技、纺织……现代的点滴知识在这原始莽荒里扎下了根，结出了果。欣慰有，但更多的是一种审慎的打量。他看的不仅是繁荣，更是这繁荣底下，那不易察觉的暗流。
他看到石姓的猎人扛着硕大的猎物穿过广场，收获引来看守农田的龙姓战士羡慕又带点复杂的一瞥。他看到分配新出炉陶器的地方，筑姓的老人正对着一个原黑石部落的汉子解释：“……这批大瓮得先紧着夯他们和泥筑墙储水，你们挖黑石的功劳，部落都记着……”
那汉子嘴里嘟囔了一句：“记着……能当瓮使么？”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旁边有人拉了他一把。
阳歌脚步没停，眼神却沉了沉。融合，不止是住到一起。“功勋”这东西，在生死存亡时好算，到了这忙着过好日子的时候，反而变得模糊起来，人心里的那杆秤，开始各自偏斜。
“歌！”一声喊打断他的思绪。
如石从部落大门方向大步走来，背上弓箭，腰间挂着几只山鸡，肩头还扛着一头不小的鹿。收获颇丰，可他黑峻的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眉头拧得死紧，带着一身林间的风尘和血腥气。
阳歌迎上去：“遇上麻烦了？”他熟悉如石，这表情比语言更能说明问题。
“麻烦不在兽，在地。”如石放下猎物，声音压得低，语气却重，“北边老林子的水洼子，边上裂开好大一道口子，土是新翻的，深不见底。林子里的鹿、獐子，全疯了似的往高处跑，叫都叫不住，像是……像是底下有火在烧它们的蹄子。”
地裂。兽奔。
阳歌的心猛地往下一坠。这不是第一次了。前些日子就有零星的异常报告，但这次，来自最可靠的猎人如石，如此具体。
傍晚，长老议事棚里，油灯的光晕跳动着，将众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粗糙的土墙上。
如石再次复述了他的见闻，比之前更详细。那地裂的宽度、深度，动物惊惶逃窜的细节，让棚内的空气都变得滞重起来。
獠抱着胳膊，率先打破沉默：“山里地动一下，野兽受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吧？兴许过两天就消停了。”他更相信手中的长矛和眼前的敌人。
一直闭目沉默的巫缓缓睁开眼，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古老的歌谣里唱过，‘喀喇’醒来前，大地会先翻身，鸟兽会先离巢。这不是小事，这是……警告。”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骨杖。
旁边的鸦祭骨用力点头，脸上深刻的皱纹里都嵌满了忧虑：“黑石的祖先也留下过一样的话。地龙翻身，不是突然而来，它睡着时的哈欠，就足以让山河变色。”
恐慌的情绪开始无声地蔓延。
阳歌的目光扫过众人，沉默了片刻。古老的智慧必须尊重，但现实的生存压力同样迫在眉睫。
他开口，声音沉稳，压下了细微的骚动：“警惕，必须要有。从明天起，加派夜间巡逻的人手，尤其是靠近山林和河谷的方向。粮仓、工坊，再检查一遍，该加固的立刻加固。如石说的那个地裂，立标记，禁止任何人靠近。”
他话锋一转，语气斩钉截铁：“但我们不能自己吓自己，停下手里救命的活计。泽部落的残兵不知道躲在哪里窥探，我们需要更多的铁，需要锡，需要知道下游到底变成了什么样！探索队，按原计划，明天一早出发。獠，如石，你们带队，沿大河往下游去。找新矿脉，找适合落脚的地方，也看看……下游有没有同样的‘征兆’。”
“是！”獠立刻领命，眼神里燃起斗志。
如石也凝重地点了点头。
决策已下，众人各自散去准备，棚内只留下油灯噼啪的轻响。
阳歌回到住处时，岩灵正就着油灯光，用一把新磨的铁刀削着一根箭杆。她的肚子已经隆起很高，动作却依旧干净利落，只是幅度稍小了些。见阳歌进来，她抬起眼，目光沉静。
“定了？”她问。
“嗯。明天一早就走。”
“多久回？”
“看河有多长，看能找到什么。”阳歌在她身边坐下，拿起她削好的箭杆看了看，“小家伙们今天没闹你？”
“还好。”岩灵放下刀，手习惯性地按在肚子上，那里面的生命似乎回应般地动了一下，“比打猎安静。”
阳歌伸出手，覆盖在她手背上，感受着那奇妙的悸动。两人之间沉默下来，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支持在空气中流动。他们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都会好的。”阳歌说，声音不高，却带着力量。
“嗯。”岩灵应道，同样简短，同样坚定。
阳歌走到门口，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部落里大部分火光已经熄灭，只有巡逻战士的火把在远处移动，像黑夜中警惕的眼睛，守护着这片在繁荣与隐忧中前行的土地。
丰收的喜悦之下，是地底隐约的不安。内部的细微裂痕，外部的未知威胁，还有那古老传说中的“喀喇”，都像这浓重的夜色一样，笼罩下来。
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
黎明很快到来，河面上弥漫着淡淡的水汽。
獠和如石带着十名精干战士，将最后一批物资搬上几条捆扎结实的木筏。没有过多的告别，阳歌只是与他们重重握了下手。
“保持警惕，活着回来。”
木筏离岸，被水流带着，缓缓驶向雾气朦胧的下游，驶向充满未知的征途。
汉部落的新一天，在熟悉的忙碌中开始，却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不同。
（第七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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